林玉婵从信箱里抽出一封新的越洋信件, 一边用小刀慢慢拆,一边细细复盘这几个月的地产风波。

    但问题在于,没人知道这个泡沫何时会破。只要参与其中, 每一分每一秒,都等于是在布满地雷的金山上蹦迪。

    棉花收获季还没到, 离“甩开膀子干大事”还有数月时间, 于是去年由常保罗带领的棉花明星团队, 眼下正处于半赋闲当中。

    至于茶货,由于经济危机,生意清淡,又刚刚兼并了德丰行,需要时间消化。林玉婵表示也不急于开工。老赵这边也不忙。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变,在它那命运多舛的最后五十年, 还有无数民变和起义正在酝酿中。

    林玉婵如今身家约莫一万两,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资产价值——其实地价最疯狂的时候, 她的身家能达到一万五千,但这些都是纯数字, 看得见摸不着。

    她手头能调动的个人积蓄不过一千银元左右。已经属于小资阶层中不差钱的。

    但她愈发觉得, 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放在博雅公司一个篮子里——当然还有义兴的一点股份,但两家铺子其实命运相连——看似稳妥,其实危险。

    “爹!你来看,他们是分批烘焙的,这几块案板上色泽都不一样……我以前居然没想到,呸呸呸,蠢死了……这些是他们进的毛茶,揉捻力道那么大,那些师傅得老有劲了?……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我晓得了,是观测湿度的……”

    毛掌柜看着旁边几个大男人,颇觉丢脸,低声斥道:“行了!安安静静看!别叫唤!这些你弄懂也没用!你马上就要嫁——”

    今年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十周年。容闳于是去了康州纽黑文,参加了耶鲁十年纪念会,见到众多当年的同窗。一堂聚话,欢乐异常。

    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闳写的是英文,林玉婵翻译跟没翻译一样,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她自己倒是脑海里有美国地图,对于容闳的雄心壮志深表佩服。但手边也没有地球仪,没法向众人解释。

    只是说:“他想横穿美国大陆……嗯,大概一万里路程,我算算,就是从上海到喀什那么远……”

    没听到什么感叹的声音。大家默认她算错了。

    毛顺娘自己请缨,当了博雅公司唯一的科研人员,试图破译德丰行的炒茶秘方。眼看别人都在一天天赚钱,她毫无建树,反而还烧钱。不光自己心里憋屈,父母同事,乃至总号的那个赵经理,对她也颇有微词。要不是看在她跟林玉婵的关系上,估计早就把她给开了。

    小姑娘一口气憋了好久。今日总算看到德丰行工作间内部,虽无老师傅带领,但她看着那些炒茶器具,蹲下闻闻灶台里的味道,又抓起温度计研究一番,已然有点开窍,好像一个拿到画满重点的课本的学霸,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们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们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骂了几句,见那伙计蔫头耷脑的,崔吟梅也知道伙计不管事,再破口大骂也是白搭。

    “换一批好茶,明天叫你们老板亲自送来!下次再这样,就算违约!我们要追讨罚款的!”

    伙计不声不响地走了。崔吟梅兀自生气。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出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能来。博雅公司的茶叶可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可以,不多收你们的。”

    崔吟梅喜出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今年本该继续选你们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可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们吹牛!”

    容闳失望了没多久,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今年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十周年。容闳于是去了康州纽黑文,参加了耶鲁十年纪念会,见到众多当年的同窗。一堂聚话,欢乐异常。

    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闳写的是英文,林玉婵翻译跟没翻译一样,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她自己倒是脑海里有美国地图,对于容闳的雄心壮志深表佩服。但手边也没有地球仪,没法向众人解释。

    只是说:“他想横穿美国大陆……嗯,大概一万里路程,我算算,就是从上海到喀什那么远……”

    没听到什么感叹的声音。大家默认她算错了。

    炒地皮亏光家底儿的不止王全一个。连日以来,这种强征腾退的戏码,在上海城内各处上演。大家早看腻了。

    林玉婵也没跟着掺和,派个跑街,向海关汇报了此事。当天下午就跟崔吟梅补签了合约,揽过了七地海关下半年的茶叶供应。

    经济再萧条,海关饿不死。她的茶叶客户缩水了一半多,这个大客户回来,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压力。

    当天晚上,收到鼎盛钱庄华掌柜的口信,说铺子已经交割完毕。请林姑娘耐心等待,等他们清算估值,再履行合约,把铺子交给她。

    真到过户的时候,还有小小风波。钱庄图利,当初被她压价签约,如今似乎有点回过味来,不肯爽快将一个成熟大茶行送给她。华掌柜又抛出补充条约若干,总之是让她补钱,否则别想过户。

    “我弄懂了当然有用,我可以做博雅的茶叶专家呀!”毛顺娘也低声跟她爹杠,“别跟我提嫁人,嫁了人要是不能干这些事,我就去自梳!”

    毛掌柜鼻子气歪,“你……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博雅有好几个自梳姑姐呢!哪天我不开心了就去找她们!”

    毛顺娘把老爹怼得哑口无言,得意地做了个“略略略”的表情。

    林玉婵带着老赵几个人,翘着嘴角,在旁边一扬手,表示谁也别插话。

    毛顺娘这姑娘本事见长。一开始还得靠林玉婵冒昧掺和家务事,拼着讨人嫌,妥协一大堆,才能说服她爹把她留下来干活;眼下她不知是长了岁数还是长了见识,还是终于到了青春叛逆期,居然能自力更生,歪门邪说一套一套,愣是把毛掌柜给噎哑了。

    老赵抚着心口,不断念叨:“还好他用的是个人积蓄,顶多流落美国回不来;这要是把大清的款银亏掉一两,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呀!东家你不能被那些洋人带坏了呀……”

    常保罗比谁都急,催促:“咱们快快写信,让他别沾股票!就把昨天地上捡的那个撕碎了的‘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给他寄过去!”

    “是这样的。”她扯过纸笔,慢慢画地图,假装自己在答地理大题,“我听说,美国国土面积近于大清,土地富庶,但东西部被山脉和沙漠重重阻隔。西部大量沃野和矿产无法耕作开发,东部的工业城市,制造的产品也缺乏销路。如果能修建一条贯穿东西的铁路,就会像动脉一样,联通这个国家的资源和市场……”

    这些概念,在当今的中国还是个新鲜玩意。只在报纸上听说外国有,具体什么样,没人见过。

    只是说:“他想横穿美国大陆……嗯,大概一万里路程,我算算,就是从上海到喀什那么远……”

    没听到什么感叹的声音。大家默认她算错了。

    炒地皮亏光家底儿的不止王全一个。连日以来,这种强征腾退的戏码,在上海城内各处上演。大家早看腻了。

    林玉婵也没跟着掺和,派个跑街,向海关汇报了此事。当天下午就跟崔吟梅补签了合约,揽过了七地海关下半年的茶叶供应。

    “林姑娘,”容闳写道,“收到你的来信,异常惊喜……”

    今年初春,林玉婵试探着往美国康州、容闳的下榻旅馆写信,托格纳托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寄送。

    当初容闳赴美,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们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口述了几句。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出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儿,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出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可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到了例行给海关派送精制茶的那日,德丰行送货的伙计被崔吟梅叫住,在江海关后门口训了半个钟头。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酸,根本没法入口。

    林玉婵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礼拜日中午,商会例会接受后,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平价海派西菜馆,含笑问了个雅间。

    苏敏官正在给她的面包上涂牛油,听到门帘声,嘴角不声不响的一翘,没抬眼。

    两人各有生意,鲜少有机会独处,于是林玉婵提议,每周约个新饭馆,吃个工作餐。

    在缺乏监管的市场机制下,不管多么巨量的资产,也可能在弹指间消失无踪。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变,在它那命运多舛的最后五十年,还有无数民变和起义正在酝酿中。

    林玉婵如今身家约莫一万两,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资产价值——其实地价最疯狂的时候,她的身家能达到一万五千,但这些都是纯数字,看得见摸不着。

    她手头能调动的个人积蓄不过一千银元左右。已经属于小资阶层中不差钱的。

    但她愈发觉得,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放在博雅公司一个篮子里——当然还有义兴的一点股份,但两家铺子其实命运相连——看似稳妥,其实危险。

    只有少数人,在画片上见过那喷着黑烟的狰狞车头,和蒸汽轮船上的黑烟如出一辙。知道火车也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跟骡车马车一样都是拉东西的,不过施了西洋异术,能日行八百里,是车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婵:“容先生说,修建铁路的工程,由美国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铁路公司实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铁路是长期的实业工程,等铁路修好,美国可以大举开发西部,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强国……”

    红姑几个人彻底听不懂,悄悄离开,吃午饭去了。

    文艺青年常保罗强撑着听了一回儿,强行评论:“别人的国计民生,跟咱们大清也没关系呀。人家要改革发展,咱们遥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着真金白银的扔进去啊。”

    林玉婵笑笑:“也是。不过容先生将美国当成第二祖国,愿意为它花钱,咱们也管不着。”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别人上课,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19世纪的美国修铁路,正如21世纪的中国修高铁。畅通的运输网络,催化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把这个各州自治的联邦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超级大国。

    但老赵显然对这个“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颇有微词。林玉婵想了想,还是照顾老赵的情绪,笑着劝解道:“人家读书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出个功名,也不能说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费,对?你也是个茶叶专家了,你多帮帮她嘛。”

    赵怀生笑道:“哎唷,我没事去跟人家订了婚的小闺女搭话,毛掌柜不得把我打出来。”

    这就是厚道人,第一反应是“避嫌”。

    但林玉婵不以为然:“我还是小寡妇呢,你跟我说话少了?”

    老赵:“……”

    林玉婵:“哪个敢说闲话,我把他开了。”

    业内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德丰”这个品牌的重出江湖,很多人拿它跟后起之秀“博雅精制茶”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不言而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还是老字号稍胜一筹啊。

    王全王掌柜似乎是铁了心和她对着干。正面冲突不敢,只怕又被“同乡会”当练手沙包,但他仗着资历和手头的技术,摆明了不惜一切代价,在茶货市场上吊打博雅,以报新仇旧恨。

    精制茶的业务日渐萎缩。翻开客户订单列表,只剩下当初林玉婵当垆卖茶时积累的那些忠实老客户,要么就是冲着她的慈善噱头来买的。

    林玉婵处理了一堆杂事,始终坐不住。见老赵闲下来,叫上他,打算去探探德丰行的底儿。

    最近的上海房地产是泡沫。美国的铁路工业,至少在目前来看,绝对不是泡沫。

    而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产业。

    当初容闳赴美,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们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口述了几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稳。容闳接到回信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即长篇大论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单的机器厂了。朴得南公司,在马沙朱色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过,非常满意!”容闳完全没理会他的旧公司的营业状况,一下笔就是机器机器,“不过,需要的机器种类繁多,要等半年后才能造好。这半年我不愿赋闲,打算参个军,做一员志愿兵,尽一尽我的美国公民义务……”

    骂朋友误他,骂旧主抛弃他,骂一个贱籍女人居然骑到他头上,骂多年前碰到的算命先生只会讲好话,没算出他命里这一劫,肯定是故意害他。

    他原本在广州有妻有妾有女儿,贩猪仔事发之后,他为了来上海重新创业,遣散了小妾,嫁出了幼女,只留个糟糠之妻打理家务。可不曾想,女人家居然也趋炎附势,被洋场的风气带坏,染上了拜金的毛病。原本老实温顺的黄脸婆,眼看王全一天天亏钱,开始还安慰两句,后来居然也开始顶嘴,指着他鼻子骂他没用,家里床头日夜大战,让他更加不得安生。

    铺子里的伙计都知道老板炒地皮亏钱,但不知老板把整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倒是还在正常工作,但三天两头旷工,因为王全根本不管。

    “当初招标的时候你们好好的,”崔吟梅恨铁不成钢地说,“质量也是最优,价格又低,宣称有秘方,是百年老字号——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嗯?这是百年老字号的水准吗?这是给洋人喝的茶,你要让洋人觉得咱们中国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假货贩子?”

    洋人娇贵,一日喝不上好茶,他也吃挂落。

    “吟梅先生。”林玉婵早就候在一旁,礼貌上去打招呼,“德丰行最近出了变故,那老板焦头烂额,明日也未必能来。博雅公司的茶叶可以应急。按去年的招标价就可以,不多收你们的。”

    崔吟梅喜出望外:“林姑娘!哎,还是你靠谱。我就说嘛,今年本该继续选你们的,奈何我讲话分量不够啊。”

    林玉婵笑道:“无妨。我明天派人把茶叶送来——对了,德丰行可不是什么百年老字号哦,别听他们吹牛!”

    容闳失望了没多久,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对付这种流氓行径,就不能据理力争,而是需要比对方更流氓。趁着苏敏官跑船在外,义兴的几位黑恶势力大哥又赚了一回外快,“帮助”德丰行和平过户。

    林玉婵和博雅两位经理分头到处跑,办妥了各样手续,交齐了各种税款。博雅公司的账面存银几乎掏空,终于,把那个曾在广州独领风骚的巨人茶行,一口吞了下去。

    林玉婵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礼拜日中午,商会例会接受后,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平价海派西菜馆,含笑问了个雅间。

    苏敏官正在给她的面包上涂牛油,听到门帘声,嘴角不声不响的一翘,没抬眼。

    两人各有生意,鲜少有机会独处,于是林玉婵提议,每周约个新饭馆,吃个工作餐。

    在缺乏监管的市场机制下,不管多么巨量的资产,也可能在弹指间消失无踪。

    经济再萧条,海关饿不死。她的茶叶客户缩水了一半多,这个大客户回来,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压力。

    当天晚上,收到鼎盛钱庄华掌柜的口信,说铺子已经交割完毕。请林姑娘耐心等待,等他们清算估值,再履行合约,把铺子交给她。

    真到过户的时候,还有小小风波。钱庄图利,当初被她压价签约,如今似乎有点回过味来,不肯爽快将一个成熟大茶行送给她。华掌柜又抛出补充条约若干,总之是让她补钱,否则别想过户。

    对付这种流氓行径,就不能据理力争,而是需要比对方更流氓。趁着苏敏官跑船在外,义兴的几位黑恶势力大哥又赚了一回外快,“帮助”德丰行和平过户。

    林玉婵和博雅两位经理分头到处跑,办妥了各样手续,交齐了各种税款。博雅公司的账面存银几乎掏空,终于,把那个曾在广州独领风骚的巨人茶行,一口吞了下去……

    到了例行给海关派送精制茶的那日,德丰行送货的伙计被崔吟梅叫住,在江海关后门口训了半个钟头。因为茶叶保存不当,已经受潮发酸,根本没法入口。

    她试探问:“苏老板,你每天枕着义兴这么大家业睡觉,有没有觉得——嗯,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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