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她想, 丧权辱国进行时。

    对高中生来说,知识也分三六九等。憋屈的中国近代史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记熟只能靠死记硬背。

    她记起来了。那是高考后的暑假, 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超市打工, 想攒钱奖励自己一次毕业旅行。

    在路边发优惠券的时候,一个醉驾,把她送来了这里。

    幸好她从小是孤儿, 倒不会有人为此伤心欲绝。只是这重新开始的落点也太独特,好像老天嫌她上辈子过得还不够艰难。

    外面钟声飘扬。有人在用英语对话。

    “我相信,随着福音的传播,隔阂是会逐渐消除的……顺便,你看到马地臣爵士给我的那封回信了吗?封面印着怡和洋行徽章的那个?我记得随手把它放在门口茶几上,可转眼便不见了——”

    “你乱放东西的习惯应该改改了, 莫礼逊牧师。” 另一个男声含笑说道, “上次恭亲王赠您的题诗扇子好像也是这么丢的。”

    莫礼逊牧师自嘲而笑:“周六打网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讨厌体育运动。”

    英语的口音和词汇和现代有点差别, 但对于刚刚战过高考的林玉婵来说也不难懂。

    她挣扎着坐起身,透过小窗看隔壁, 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礼逊牧师舒展身子坐在圆桌前,脸上依旧挂着老好人的笑容。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西洋人。他皮肤很白,脸型瘦长, 发色橘里带红,颇像《简爱》里那种英国绅士的外形。

    天气很热, 两人都穿着衬衫西裤。牧师大概奉行心静自然凉,慢悠悠地吸着烟斗, 偶尔用手帕擦擦汗。那个橘发年轻人却颇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摇得呼呼响, 不时挪动座位,捕捉那点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圆桌上摆着红茶和糕点,还有一小罐白糖。一个中国小厮侍立在角落。

    林玉婵扶着床头,头重脚轻地眩晕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啊,虔诚的孩子醒了。”莫礼逊牧师欣慰地笑起来,“你要感谢上帝,我手头的奎宁已经用完了,要不是罗伯特临时造访,身上又恰好带着一些的话,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这两天一直是教会里的姐妹照顾你,你感觉怎么样了,亲爱的?”

    林玉婵想起历史书里的一堆条约,心情复杂。

    救命之恩该谢还是得谢。她抿了抿嘴角,对着两个英国人各鞠一躬。

    “谢谢两位……大人。”

    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按古装剧里的规矩,暂时称大人好了。

    莫礼逊牧师转头,用英语对旁边那个叫罗伯特的年轻绅士轻笑:“真有趣,我还以为她会跪下来磕头呢。看来我对中国礼仪还缺乏进一步的了解。”

    林玉婵保持呆木脸。谨慎起见,她并没有透露自己听得懂英语的事实。

    茶室墙边有镜子。林玉婵余光一瞥,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长得倒不难看,放在当地人里甚至算得上清秀,只是脸色蜡黄,头发稀疏凌乱,套着个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两个人高马大的西洋人一对比,更显得黑痩矮小,像只迷路的小猴。

    “请问,”林玉婵收回目光,礼貌地问,“送我来的那位……年轻人呢?”

    她记恩,决定有机会就去谢一下。

    “那个孩子啊,”莫礼逊牧师遗憾地说,“刚刚出门就让官府的人带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婵大惊,忍不住问:“难道跟洋人接触有罪?”

    “怎么可能呢,我在广州城传了二十年福音,没有一个信众因此而被捕。”牧师笑道,“也许是他犯了什么其他条例。你知道,我不方便干涉中国官员的执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林玉婵坐立不安起来。她记得那个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时候,眼神里是带着敌意的。

    她能相信牧师的话吗?

    牧师看着像老好人,况且没理由跟她说谎。

    “啊,对了,你饿了?”莫礼逊牧师笑着指指摆着下午茶的圆桌,赶走一只盘旋的苍蝇,“随便吃。”

    这顿下午茶吃得有一阵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红茶还剩小半壶,壶底泛着沉淀。精致银盘里剩着几块奶油饼干、一块被咬过的一口司康饼,几条抹了果酱的白面包。两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着奶油。

    林玉婵占的这具身子大约一辈子没吃饱饭过。看到这一片残羹剩饭,本能地两眼放光,胃部绞动起来。

    牧师和蔼地笑道:“吃,别怕。我们都吃过了。”

    林玉婵确信他是好意。他在给街上穷孩子施粥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慈祥的面容。

    然而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自尊心。

    虽然还是饿得头晕脑胀……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谢款待。”

    她自作主张地打开旁边的橱柜,给自己拿了副干净的杯盘。把桌上的脏碗碟推到一边。挑出几块干净的饼干大口吞了。剩红茶没喝,倒出罐子里的新鲜牛奶,舀出两大勺糖拌匀,一饮而尽。

    牧师本能地皱眉,又尴尬一笑。

    他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会风卷残云,撅着身子把桌子打扫干净——他遇到的中国穷孩子都是这么做的,哪管食物好赖,像一群饥饿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时候发出可笑的声音,让他这个施舍者看得无比满足——可她却坐下来,好像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师忍不住想:这难道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吗?

    那个年轻些的罗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林玉婵补足了卡路里,打个饱嗝,没找到干净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渍,由衷地眉开眼笑:“东西很好吃,多谢了。”

    既然吃了人家东西,按照在现代的习惯,她站起来,顺手收拾桌子。

    牧师忙道:“让仆人来就行了。”

    中国小厮立刻小跑过来,颇有敌意地看了林玉婵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把那几块吃剩的糕点揣进袖子里,利索地收拾杯盘擦桌子。

    牧师见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婵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对林玉婵好奇三连问,“为什么知道奎宁能治疗疟疾?要知道广州城里的百姓毫不相信现代医学,他们宁可喝着草根和虫子煮成的浓汤而病死,也不肯尝试我们提供的化学药品……你信主吗?你在哪个教区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吗?……”

    罗伯特终于按捺不住,礼貌地打断了牧师的絮絮叨叨。

    “你问得太多了。莫礼逊牧师,”他轻声用英语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对我们还很是提防。”

    牧师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亲爱的孩子。”他热情地弯下腰,视线和林玉婵平齐,“你看起来无家可归,愿意加入我的教会,做上帝的子民吗?你可以给广州的体面女士们传教,告诉她们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恶疾的……相信我,这里还有很多激动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负责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钱……让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婵微微惊讶。莫礼逊牧师的灰眼睛里熠熠发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传播到广州的每个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师困难地数着手指头。罗伯特看不下去,抢着说:“那大约是三百五十文铜钱。”

    林玉婵心里一动。

    她这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要在这个地狱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准,和外面那些贫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语。就连端茶送水的小厮也衣着光鲜,没有受苦的样貌。

    每天还能捡英国人的剩点心吃。

    寻常中国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甚至多有偏见。他们空有大笔传教经费,却无法吸引当地人参加传教活动。

    而现在,莫礼逊牧师刚好伸出粗壮的橄榄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国主义的便车……

    林玉婵欠身:“请恕罪,我……怕是不能胜任服务上帝的工作。”

    牧师微笑:“我理解。摒弃错误的信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学习现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在圣方济各书院安排一个旁听席位,补习圣经和英文。在这期间,你可以先做一些打杂的工作……”

    林玉婵想了想,礼貌说道:“我可以给您打杂,无偿,直到还清药钱和照顾我的费用。”

    至于其他的,什么传教、学习,她没什么兴趣。

    更重要的是,心中总有个坎过不去。虽然牧师和罗伯特看起来都不是坏人,但她环顾这装潢精美的教堂,总觉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鸦片堆出来的。

    她不觉得自己是民族主义者,但至少不能一开局就倒入列强阵营。

    牧师听她这么说,脸色转阴,十分失望。

    “我治病救人是为了循蹈上帝的教诲,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的帮佣。”他背过身去,“既然你坚持要过异端的生活,我也没什么可挽留的。”

    他想了想,从桌上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

    “再会,愿日后我们的道路再度相逢。

    林玉婵头一次摸到沉甸甸的银子,约莫二两多。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这个英国牧师。他依然慈爱地笑着,好像只是在日行一善。

    她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对牧师再鞠一躬。

    “那么,告辞。”

    *

    她离开教堂。走出石砌的建筑,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被烘烤的尘土的味道。眼前的砖瓦重新变得暗淡无色,街巷里的粗言秽语充斥耳膜。

    忽然,身后有人叫她。“

    “Wait.”

    林玉婵不由自主回头,随后脸上涌起一阵血色。

    糟糕……

    罗伯特摇着扇子踱出教堂大门。他鼻梁很高,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在他脸上,把他高高的鼻梁染成彩色。

    “明明听得懂英语,却装不懂。”他没牧师那么好脾气,嘴角明明白白挂着冷笑,“牧师刚才给你的银子呢?还回来,小骗子。”

    林玉婵有点迷惑。这个时节来大清的洋人,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哪来个这么小气抠门的?

    要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林玉婵自己初来乍到,一文不名,可不想转天就饿死。

    再说了,这银子你们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她干脆耍赖,仰起头说:“我们几千万两银子都赔了,这几两银子就当还个零头。谢谢!”

    说完,在罗伯特诧异莫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近日又来一批订单。他让人从福建收了一批毛茶,自己亲自监督过秤。

    他坐在和齐府后身的一间分铺里,满院都是茶叶香气。地上立着几副铜杆,杆上悬着大秤。五六个力夫正在给那些竹筐一个个的过秤。

    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

    “掌柜的,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你这叫竭泽而渔,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你对他厚道点,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

    *

    王全吓一大跳。这院子里都是男人,哪来的女眷?

    而且张口就骂人!

    一回头,“你?”

    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最好怂成一个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

    茶农见有人帮腔,简直感激涕零,冲王全拱手作揖:“对,对!掌柜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钱,小的只有饿死了!”

    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挥手呵斥:“你不在府里呆着,跑这来干嘛?快给我回去!”

    林玉婵一摊手:“掌柜的,我……我是来干活的。”

    “干活?”王全嗤笑,“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

    林玉婵:“听说你这里缺苦力。”

    听小凤说的。小凤拿这话恶心她,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

    林玉婵却留意在心,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王全一个迷糊,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

    王全从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镜,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

    “我忙着呢,你快给我回府!”

    “齐府不要我。”林玉婵说,“宿舍只给我留三日。三日过后,我听他们议论,要……要配给一个长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王全随口说。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似乎不那么高兴,甚至有些厌恶。

    他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我就说嘛,你还是想跟少爷!哼,晚了!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

    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固执地说:“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我又没缠小脚,走的动路。”

    王全简直哭笑不得。她异想天开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动几斤……”

    林玉婵大胆说:“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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