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行歇业, 王全是肯定不会专门派人告诉她的,让她白跑一趟也无妨。

    咸丰帝在热河行宫驾崩——对了,他去年为了躲英法联军出京“西狩”, 跑出了北京城,就没能回去。

    来到大清个把月了,她很少把自己的处境和历史书里的年表联系起来。因为此处的生活日复一日太单调, 大家只看眼前的衣食住行, 遇事找番禺县、南海县,顶天了去广州府。至于皇上, 紫禁城里坐的是谁都跟他们无关。

    不管皇上是死是活,生意得照做, 大烟照抽, 洋人照样在沙面租界打网球开酒会。

    但林玉婵知道,“皇上驾崩”是晚清历史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以后,慈禧太后正式粉墨登场, 她将把着这艘千疮百孔的船舵, 将大清摇摇晃晃驶到二十世纪。

    伙计又好心提醒她:“走路时别挺胸抬头的,缩着点, 别让人觉得你高兴!”

    林玉婵点点头, 谢了伙计。

    那她便有了难得的两天假, 干脆回宿舍躺尸。

    顺便,趁着考试的记忆新鲜, 把重要的历史节点回忆一下。

    虽然未必用得上。

    不过回到齐府,刚躺了一刻钟,就有人砰砰砰的敲门。管家婆破门而入,见居然有人躺床上歇着,抄起一根棍子就把她撵了起来。

    “你来齐府是当小姐吗!”管家婆吼道, “起来伺候!少爷那要人!”

    得,还得打双份工。

    秋兰在七太太房里伺候,小凤原本是在少爷院里厨房做粗活的,今日不知为何请了个病假,说是泻肚。

    林玉婵不敢对管家婆装聋装睡,一声不吭起来顶班。

    齐安成少爷独坐家中,因着皇上驾崩,也没什么像样的娱乐活动,遂邀三五好友来府,做点伤春悲秋的诗词。文思挥洒之间,忽觉肚饿,赶紧叫小凤去厨房做些点心。

    林玉婵远远的道:“小凤请假了,今日是我当班。”

    她不敢走太近,唯恐少爷认出自己来。

    好在少爷的眼神不在她身上,一边张罗着给朋友们读诗,一边催:“快些端来,什么都行!昨天有人送我一盒西洋点心,拿来就行!晚一步打你屁股!”

    林玉婵忙告退。厨房她认得,但到了门口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居然没人。

    林玉婵赶紧跑出门,抓住一个过路的小厮问:“厨房里的人呢?”

    小厮自有活计,不耐烦地说:“你系边个?”

    林玉婵:“少爷要吃点心!”

    抬出少爷来,小厮才正脸看她,道:“王妈有事出去一趟,小凤病了。你着什么急,等一会人就回来了。”

    说完,自顾自走了。

    林玉婵如坐针毡地等了几分钟,不见人来。

    她决定自己去厨房搜罗。少爷肚饿得急,只要找出点能入口的就算完成任务。

    她小时候在农村用过土灶,下个面条、炒个米粉,还是手到拈来。

    可是再次进入厨房才发现,灶台上干干净净,只剩下油盐酱醋。竟是连一样能入口的东西都没有!

    至于什么“西洋点心”,影都没有。

    林玉婵:说好的大户人家呢?

    随即她发现,装食材的瓶瓶罐罐箱子袋子已经被都塞进了橱柜,柜门挂着锁。整个厨房干净得像样板房。

    她隐约觉得不妙。

    要是小凤真生病,何以将厨房收拾这么整洁?

    此时有个妹仔来催:“随便什么吃食就行,少爷要急了!”

    *

    小凤假装泻肚,在茅厕呆了半日,悄悄转回来,脸贴在厨房后的砖墙外。

    少爷酷爱会友,会友时必定要摆点心。小凤早就算好了,先让大脚妹意外顶班,然后支开厨房里的人,然后悄悄把食材都锁起来,少爷的西洋点心也藏好。大脚妹没在府里伺候过,对各样事物都不熟悉,肯定会空手而归,挨少爷训斥。

    这还没完。小凤已经跟相关人等对好了口风,等乱起来的时候,一口咬定大脚妹偷吃了点心——难道她还能剖开肚子验吗?反正大脚妹这阵子容光焕发,百分之百是偷吃,只是没抓到证据。今日她小小的设计一下,教她有口难辩,也不算冤枉人。

    给她个教训,让她以后还敢傲。

    小凤专心听,听到大脚妹果然急得团团转,傻傻的翻,哪儿哪儿都翻不出像样的吃食,心里要开出花儿来了。她把厨房翻得越乱,越能佐证她嘴馋偷吃,这傻妹!

    少爷派来的妹仔已经第二次催了。只听大脚妹急促地说:“就好!”

    小凤偷笑,缩头回茅厕。

    *

    林玉婵终于感觉到这是个圈套。是圈套也得跳,少爷只要点心,才不管底下妹仔勾心斗角。

    她烧热油锅,飞快地跑回宿舍,从小凤的衣箱里薅出个油纸包,那里头都是小凤私带回来的剩菜剩饭。仔细分辨,大概有小半碗佛跳墙,几口惠州梅菜,半个五仁包子,还有几块肥猪肉——主子嫌腻不爱吃,小凤全包揽了回来。这一大坨东西黏糊糊的粘在一起,已经被小凤咬出几个缺口。

    卖相是惨不忍睹,可里头的料都是顶级的。单那佛跳墙,目测就有十几种山珍海味。

    林玉婵把油纸包里的东西倒出来,用手抓得稀烂,压成一个个元宝大的饼,从案板缝里扫出一把面粉,两面拍匀。再找来一篮子调料,什么糖、盐、五香粉、胡椒粉,一股脑都混进去。此时油锅滚了,丢下去飞快一炸。

    居然满鼻喷香。捞出来看看,有点像不规则的麦乐鸡块。

    林玉婵找个盒子,端着热气腾腾的“麦乐鸡”,飞奔入少爷书房。

    少爷跟朋友们早就等急了,训斥了两句,打开盒子一看:“不是西洋点心?”

    “昨日值班的妹仔没留意,点心盒敞着,让老鼠啃了。”林玉婵面不改色撒谎,“少爷尝尝这个。”

    齐少爷将信将疑,拿起一块“麦乐鸡”,闻了闻,觉得挺香。咬了咬,入口松化。品一品,顿时大喜。

    “来来来,你们都来尝尝,我家妹仔的手艺!”

    众友争相尝试,咬一口,咂摸嘴。

    “唔……”

    既然是府上妹仔的手艺,大家当然要花式称赞,摇头晃脑地品评:“甘香酥脆,可咸可甜,咸中带甜,原料丰富,厚而不腻……好吃好吃!”

    “让我尝尝,有海参、鲍鱼、鱼翅、榄仁……啊这一定是獐子肉……还有梅菜调味,如此珍贵的食材,用这么朴素的方法,炸成民间小食的样子,当真大巧不工,齐少爷府上都是人才啊!”

    林玉婵松了一口气。不管阶层如何,人们的口味都是一致的:只要按照后世垃圾食品的标准,重油重糖重盐,怎么热量高怎么来,这种东西难吃不到哪去。

    至于油炸卡路里的“馅”都是些什么材料,带不带小凤的口水,鬼才吃得出来。

    众人肚里有食,文思汹涌,又高声吟诵起来。

    齐少爷得朋友称赞,面子上十分得意,招手让林玉婵过来:“你叫什么?是新来的?这饼是你做的?”

    林玉婵低着头,轻轻“嗯”一声,就要找借口告退。

    齐少爷忙道:“哎哎,慢着,别走,你真不懂规矩!我问你,你这点心有甚名号,材料为何,以后我还想吃,你能做吗?”

    林玉婵心想,要是告诉你这“麦乐鸡”是什么做的,您还不得当场把我塞灶洞里。

    她犹豫了一刻,齐安成突然蹙眉。

    “哎,你抬头,让我看看——我见过你吗?”

    林玉婵心里咚的一跳。

    不会又发现她哪儿跟媚仙姑娘像了……

    少爷贵人多忘事,多日前的短短一瞥,未必给他留下什么印象;而且现在林玉婵恢复健康,容貌多有蜕变,让少爷“重新”认识一下也危险。

    “我……我不是,没见过……”

    她正着急,忽然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在门外嚷起来,小凤赫然在内。

    “少爷少爷!奴婢来迟了!顶班的妹仔可还懂规矩?”

    小凤听声辨位,觉得差不多到了“大脚妹两手空空复命,齐少爷怒问西洋点心去哪儿”的桥段,赶紧跑进来补刀。

    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

    “掌柜的,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你这叫竭泽而渔,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你对他厚道点,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

    *

    王全吓一大跳。这院子里都是男人,哪来的女眷?

    而且张口就骂人!

    一回头,“你?”

    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最好怂成一个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

    茶农见有人帮腔,简直感激涕零,冲王全拱手作揖:“对,对!掌柜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钱,小的只有饿死了!”

    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挥手呵斥:“你不在府里呆着,跑这来干嘛?快给我回去!”

    林玉婵一摊手:“掌柜的,我……我是来干活的。”

    “干活?”王全嗤笑,“我这里有什么活让你干?”

    林玉婵:“听说你这里缺苦力。”

    听小凤说的。小凤拿这话恶心她,意思是像她这样的大脚妹,只配做男人做的力气活。

    林玉婵却留意在心,甚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王全一个迷糊,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你的商铺招不招苦力?”

    王全从椅子上欠身,推了推眼镜,像看妖怪似的看着林玉婵。

    “我忙着呢,你快给我回府!”

    “齐府不要我。”林玉婵说,“宿舍只给我留三日。三日过后,我听他们议论,要……要配给一个长工。”

    “那不也挺好?妹仔到年龄都会去配人啊。”王全随口说。然后注意到林玉婵的表情,似乎不那么高兴,甚至有些厌恶。

    他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我就说嘛,你还是想跟少爷!哼,晚了!少爷最近连我都不理了!”

    林玉婵指着院子里那些装卸茶叶的力夫,固执地说:“我可以给你的铺子做苦力。我又没缠小脚,走的动路。”

    王全简直哭笑不得。她异想天开呢,哪有女人做苦力的?

    “就你搬得动几斤……”

    林玉婵大胆说:“其实我也会点算账什么的……”

    王全根本没听。他的世界观里,从来没有“女人做生意”这个选项。

    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伸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变回了笑模样。

    “哎,后生仔,”他唤那茶农,“你还没娶亲?”

    茶农讷讷点头。

    “我这里有个妹仔,当初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如今要嫁人。我看你老实,不如给你——五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能生养的女仔,这下你可满意了?这是最后一次讲价,再纠缠你连五十两也拿不到!”

    茶农错愕:“这……真的?”

    “还能骗你?身契都在我这里呢,清白人家的女仔,你若要了,今晚上就能圆房!”

    林玉婵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哎,掌柜的,你不能……”

    然而那茶农小伙子盘算一阵,眼珠子渐渐亮了。大商行压价欺负人,他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跟他们评理;但那掌柜的总算良心发现,提出拿妹仔折茶钱——在他们乡下,娶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懂规矩的妹仔,彩礼都得十几两、几十两银子呢!

    他原本也是想卖了今年的茶,回家说个媳妇的,横竖得花钱。

    人的思维有局限。譬如讨价还价,原本够不上心理价位,突然说有个“赠品”,立刻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他立马换了副主人面孔,腰杆子挺直了,大胆看了看妹仔的样貌,心中暗喜。

    然而还是要还价:“脚太大,不值钱!掌柜的您不能欺负老实人,您得给我加十两!”

    王全:“五十五!”

    茶农喜笑颜开,麻利签了结算单。躬身就拜:“谢谢掌柜的!”

    林玉婵一跳三尺远,“别碰我!”

    她气得牙痒痒。她看这小哥可怜,刚刚冒着风险为他两肋插刀;谁知他不但不跟她同仇敌忾,还要买她,让她下崽!

    对王全来说,这个大活人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养着白花钱,他巴不得赶紧出手解套。

    对茶农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以物易物”。他没收到足够的现银,他还委屈呢。

    林玉婵觉得自己面前处处是大坑,瞟一眼茶农,急中生智地说:“我……我体弱多病不会干活买了没用!我信洋教念洋经,每天要拜五次上帝……”

    “能下崽就行,”茶农突然没了刚才那副可怜巴拉的神色,两只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其余的揍几顿就都好了。”

    他说着,张开粗糙的手,用嵌满黑泥的指甲去抓林玉婵的肩。

    啪!

    林玉婵用尽全力,一个巴掌呼在他脸上。小伙子脸上顿时五道手指印。

    要不是这几天她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打几拳。

    她很想给王全也来一巴掌。但这满院都是茶行的人,她胆敢造次估计活不到明天。

    作者有话要说:  容闳:我虽然出国了,但还在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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