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 你如今只是缺现银周转,五百两以内足够救急,只要把你那二十五分之一的义兴股份套现即可。我不明白, 为何要筹三千两以上。”

    苏敏官指尖转着瓷勺,慢慢探入那碗冒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里,淡淡问道。

    方才婚宴上都是油腻硬菜, 旁人吃得疯,却不合他意, 只吃了几口意思意思。酒倒灌得有点多, 需要点甜的垫垫肚子。

    林玉婵看着他勺子里的小糯米团, 自己也有点口舌生津——方才只顾拉集资认识人了, 也没怎么吃饭。

    不过菜牌挂在包间外面,一会儿得空再去点。

    “既然新博雅是有限公司,义兴股份是我的个人投资, 跟博雅没关系, 我当然要留着。”她霸道地回答, “至于博雅的经营状况, 你也知道, 大部分利润都来自义兴承运的战区茶叶——有了这些低价毛茶,我才可以不吝成本的进行精制和包装, 最后的售价也很漂亮,打败大多数同规格竞争对手。”

    苏敏官吹了吹勺子里的酒酿圆子, 又看看她那张合的小嘴唇, “嗯”一声。

    林玉婵:“你是潜在股东, 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容先生撂挑子不干,没了战区毛茶这一项高利润线路,博雅又回到了我参与之前的原点——没有足够亮眼的货, 场地和人员开支大,每个月勉强收支平衡。我清算了所有亏本的生意,也试着从其他渠道进毛茶,但再也找不到像以前那样物美价廉的。如果要维持原先的品质,成本至少提高两倍。也基本不赚钱。”

    苏敏官淡淡道:“不说这些。我问你要三千两银子做什么。”

    话音刚落,才意识到,他又犯老毛病,对她似乎有点太霸道了。

    他性格如此。平日的温柔纯善都是画皮。对手强劲时,一不小心就攻击性极强,气场横扫方圆三丈远。

    而他早就保证过的,再也不会对她凶。

    下不为例。

    他顿了顿,放柔口气,道:“请你告诉我……”

    语气有点别扭。

    毕竟,跟一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姑娘谈生意,全上海他怕是独一人。没有先例给他借鉴,告诉他该怎么拿捏这个度。

    又不能退让,又不愿欺负她……

    他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他咳嗽一声,换个语气:“阿妹,你实话跟我说……”

    林玉婵却嗤的一笑:“别装啦。我没那么脆弱。公私分明,该怎么谈怎么谈。”

    然后小姑娘看一眼门帘,回来一探头,居然叼住他手里的瓷勺,心安理得地吃了一口酒酿圆子。

    苏敏官:“……”

    他攥着空勺,脸色绯红,七窍生烟。方才灌的那些酒开始上头。

    这小坏东西,一边公然勾引他,一边让他“公私分明”!

    他还凶得起来?

    好在她也是点到为止,趁他发愣,拿回主动权。

    “博雅的牌子不能砸。人员不能开。这是容先生的条件。茶叶当然还要继续做,但也要开拓其他市场,保证收益。这三千两,是启动资金。”

    苏敏官迅速端正态度,问:“棉花?”

    她点头:“还有生丝。都正在办牌照。”

    “这些都是洋人充分介入的成熟市场。你怎么保证赚钱?”

    林玉婵微笑:“江海关有个半开放的资料室,里面有历年货物进出口总结,只要递申请就能进去看。赫大人新搞的,里面又都是英文,目前少有人知。你瞧。”

    她准备充分,取出几张手抄表格。

    “譬如宁波一港,前年,也就是1861年,棉花出口量为5489担——这还是我参与核算的,因为那年年底,宁波被太平军占领,浙海关都放假了——而去年,宁波港出口棉花为19648担,增加三倍多。

    “而今年上半年……”

    苏敏官凝神听着,不由得微微欠身,目光顺着她那细细的手指,在一串串数字上描摹。

    海关还搞这个?

    他十分确信,全上海滩的华商,他是第二个知晓此事的。

    一些敏锐的、思想开明的华商,已经意识到信息的价值。然而中国海关把持在外人手里,寻常华商哪有条件做这种总结。

    即便是消息灵通如苏敏官,也只能是从旗昌洋行的洋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说他们打算卖船进棉花,进而推测出棉花的上升行情——也只是行情,具体数字什么的不要想。

    “而今年上半年,”林玉婵满意地看到苏敏官眼色发亮,轻声说,“宁波一港,棉花出口量已超过一万担——要知道,新棉花秋季采摘,这之前出口的棉花,只是去年的零星库存而已,真正的疯狂采购季还没到呢——苏老板,想不想改行?这是闭眼捡钱的行情啊。送你。”

    即便没有棉花货物样本,即便海关给不出棉花的具体成交价,但单凭这些统计数据,她也十分确信,棉花市场如今处于上升期,需求远大于供给。现在介入,只要不被坑,赔本概率极小。

    苏敏官没被她这画饼馋到,微笑点点头。

    船运才是旱涝保收,不管什么货物走红,总是需要运输的嘛。

    但是不妨让小姑娘给自己打打工,赚点零花钱。

    也算是礼尚往来,让她知道,股东不是好对付的。

    他此时才算真正考虑林玉婵的招股计划。仔细查看她抄来的几张统计表格,修长的手指在她的字迹上轻轻摩挲。

    纸上带着少女的掌温。这些数字显得无比诱惑人。

    但他还是收敛情绪,说道:“容闳有现银五千两。应该愿意帮你。”

    林玉婵笑道:“做官好赚钱呢,后悔啦?”

    苏敏官:“问过他吗?”

    林玉婵摇头:“都让他拿来联络海外机械厂、工程师了。你是没看到,他在外文书馆买书,成箱成箱的往回运。还买了一堆机械样品,良莠不齐奇形怪状,光越洋运费就一次几百两银子——你见过自己做官还贴钱的吗?我估摸着明年此时,他又得去给西洋人写文书挣钱了。”

    苏敏官轻轻笑了好久,不再提这茬。

    他不靠挤兑容闳找优越感。嫌丢人。

    “不过棉花紧俏,源于美国内战。”他继续面试,看着小姑娘漆黑的眼睛,步步为营的抛出问题,“万一下个月仗打完了呢?”

    林玉婵毫无压力地剧透历史:“才不会。容先生不是要去美国?他在美国的友人得知此事,给他寄来一张征兵广告,附送动员信一封,请他尽快入伍从军,给第二祖国效力。”

    当然啦,距离美国内战真正结束,还有两年。这种神棍预测她留给自己就行了。

    苏敏官忍不住一乐。

    容闳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在中国都五品军功了,去了美国还被人惦记,让他当普通一兵。看来这兵员缺得厉害,美利坚这战火还得燃一阵子。

    “其余几个港口,棉花出口增长率也差不多。”林玉婵继续说,“而反观茶叶,上海的出口额虽有上升,但广州出口额年年下落,加起来堪堪抵消。中国茶越来越打不过印度茶。”

    苏敏官心弦忽然被拨动,懒懒一笑,道:“看来咱们中国人的炒茶秘方,还是让汉奸拿到了——我就说嘛,这是迟早的事。”

    林玉婵一怔,想起往事。当年在德丰行初遇,自己还曾义正辞严,劝他不要当那个汉奸呢。

    却不知,那时人家心里小算盘啪啪响,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跟她这个傻妹仔随便周旋,不定心里怎么笑呢。

    思及此处,她旧恨燃起,气呼呼地抢过他的酒酿圆子,一连吃好几口。

    苏敏官还在沉吟棉花茶叶之事,耳边听到叮咚响,骤然发现自己面前桌子空了。

    “刚才大鱼大肉还没吃饱?”他哭笑不得,“好好,我再要一碗去。”

    掀帘出门,找到小二,发现人家厨房已熄火了。

    茶馆不做晚饭生意,等最后一波客人慢慢吃完,就关门。

    苏敏官火速赶回包间,“阿妹!”

    一碗酒酿圆子还剩一个底儿。

    林玉婵无辜地看着他,也听到外头小二的告罪,终于有点歉疚。

    “给你。”她讪笑,“要吗?”

    苏敏官不客气,把那碗捞回自己面前。

    桌上有筷筒,插了几束筷子勺子。他习惯性地取个新勺,手在半空中停留一刻,又收了回去。

    就着她用过的勺子,慢慢舀起两个圆子,抿进嘴里。

    林玉婵:“你……”

    她确信他是故意的,不是因为什么环保理念,也不是因为多用个勺子要交钱。他眼睛压根没看那碗里吃食,而是直直看她,眼角甩出丁点笑意。

    又是一口,干干净净。带着清淡的笑意,唇齿和细瓷缠绵。

    故意气她。

    一边挑衅还一边说:“阿妹,这家的圆子做得好奇怪,怎么有点红烧肉味。”

    林玉婵立刻澄清:“我刚才没吃红烧肉!”

    苏敏官微笑:“我没说你啊。我是说他们的大厨可能忘记刷锅。”

    林玉婵:“……”

    跟这人讲话怎么字字是坑!

    苏敏官满意地看到她小脸泛红。很好。报了方才她抢吃的仇。

    他将空碗推开,微笑。

    “阿妹,你忘了一样风险。”

    林玉婵瞬间警觉,“什么?”

    “义兴的风险。”苏敏官正色道,“和江浙分舵的三年赌约,如今只过了一年。如果两年后,我没能收到足够的‘会员’,势力铺得不够大,就得滚蛋走人。我不想失信,也不想跟他们同室操戈,让朝廷看笑话,所以……你要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林玉婵一怔,小声说:“我觉得你肯定会赢。”

    心里想的是,就算到了那一步,他真的会无条件放弃义兴吗?

    为了一群理念不合、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同门”?任由这个拥有第一艘华人商用轮船的企业落到一个平庸的掌柜手里?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依旧坚持,“如果义兴是我个人的事业,我很乐意出钱。但现在……”

    “退路想好了吗?”林玉婵突然问。

    苏敏官微微一怔,摇摇头,笑了。

    “也不用那么着急。”

    什么事都早早给自己找好退路,就等于允许懈怠。以他的应变机敏,万一事态恶化,提前三两个月规划一下就行了。

    林玉婵压低声音,快速说:“我给你指一条退路。眼下义兴注册在你名下,虽说是天地会资产,不可能白纸黑字写出来。你可以随意处置账上的现银——你入股博雅,对外称作投资,我帮你提高股份单价,譬如一千两银子换一成股份,我实际给你一成五。两年后,万一你决定退出义兴,所有财产充公,你还余着半成博雅股份。只要我那时没亏本,这股份就值五百两银子。”

    苏敏官是什么人,有五百两银子兜底,足够他东山再起 。

    苏敏官轻轻揉额角,笑道:“我喝多了。你别诱惑我。”

    他双眸半睁,果然染上三分醺意。看她的眼神带温度,目光忽然下移,点在她小小的嘴唇上。

    那上面还残着桂花酒酿的香气。

    林玉婵转过脸,轻轻哼一声。刚才抢酒酿圆子的时候没见他喝多。这会子提出来,明显是示弱拖延,心里不定打什么坏主意。

    她忍不住说:“我是真心为你打算。”

    “多谢。我受不起。”苏敏官收回目光,柔和地说,“你要多为自己打算。”

    她一怔。

    店小二掀帘进来,赔笑道:“老爷太太,小店要打烊了。”

    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瞄一眼。两个人,包个雅间,只点一碗酒酿圆子、一壶茶,连包间费都不够,也不知是真抠门还是假大方。店小二不由得撇嘴。

    苏敏官轻笑,主动当冤大头,放下几个铜板,认了那碗他没吃几口的酒酿圆子。

    他站起身,“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来得及?”

    林玉婵立刻说:“还有其他人对入股表示兴趣哦——常保罗媳妇的舅妈、吟梅先生、报馆千金康普顿小姐……”

    “明天来找我。”

    “对赌协议?”

    苏敏官微微挑眉,对这个从没听过的新词表示兴趣。

    “倒是挺贴切……可以这么说。阿妹?”

    一艘旗昌巨轮几乎是贴着他俩疾驰而过,浪花将露娜的甲板掀出小小的角度。

    甲板上站着个亭亭玉立小姑娘。她最近常去有关部门跑手续,于是捡起荒废已久的寡妇装扮,头上小白花式样翻新,一身素色褂子显得温顺而亲和。浪花打来,她一个踉跄。

    看到甲板上有个长椅,她顺势就要坐下。

    “油漆未干。”苏敏官将她拉住,指一指船舷栏杆,“扶那里。”

    有现成的椅子不能坐。小姑娘微微撇嘴,道:“去舱里。”

    “也都在施工。到处是工人。”苏敏官一笑,别有用心地说,“除非去我专属的单人舱。只有那里没人动。”

    他大大方方,做个邀请的手势。

    林玉婵微微脸热,严词拒绝:“丁点小。坐都坐不下。”

    她干脆铺块油布,坐在甲板上,听着工人们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细细苏敏官准备的新协议。

    轮船露娜正在进行大改造。船舱外面搭着脚手架,赤膊的汉子来来去去,见到苏敏官,微微一躬身,随后跑步继续投入工作。

    如今内河航道逐渐打开,客运需求也急剧增加。

    苏敏官守着一艘安全稳妥的洋火轮,首航开了个光,得到“不怕土匪”的好名声,这几月更是攒够了口碑,马上心思活络,打算把它改为客货两用轮。

    相比运货,运人的利润可高多了。

    当然人比货娇气。做客运的船只,要安全、稳当、舒适、经得起大风大浪,还要速度快。

    如此,也避免和旗昌洋行直接正面对撞——如今长江客运,虽然市场大多为外资抢占,但竞争格局尚未成熟,没有一家独大。

    甲板上添了长椅,部分货仓改为客舱。头等舱配备单间,二等舱有座椅,三等舱是站票。路线是往来长江各港口。客运执照还没办下来,优惠船票已经预定出去一半。

    对林玉婵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改造得太快,漆味有点重。不过这年头的油漆也不含甲醛,闻闻味儿也不会要人命。

    当然做客运的成本也高。除了要申请各种牌照、缴更多税费之外,船上还得配备服务人员,然后和各地专门的客运码头对接。至于官府胥吏,另有一套打点途径。

    苏敏官从外资船行里挖来个中国船长,一并负责这些新事务。客运首航,他也会跟出去学习监督。

    苏敏官坐到林玉婵身边,轻声问:“这协议,有问题吗?”

    林玉婵用目光描摹他那流畅隽秀的字体,笑道:“让我想想。”

    前一日,苏敏官还似举棋不定,借酒遁走。

    今天她一来,就甩给她一张对赌协议,明显是精心设计出来,让她不知从何下手分析。

    苏敏官要求,义兴出资三千两银子,认购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的三成股权——大老板出手阔绰,倒是省得她到处拉投资了。但有条件。

    一年后,如果新博雅的利润没达到一千两银子以上——也就是投资回报率不到百分之十——义兴有权要求她再无偿转让一成股份,作为补偿。

    比她昨天主动提出的“半成股份”,还要更贪心。

    不过若她真的经营惨淡,股份价值也随之跌落,他多要些,也无可厚非。

    林玉婵咬着嘴唇,静心思考。

    “这一成股份,就是我的退路。”苏敏官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施工队,悄悄用肩膀碰一下她的肩膀,“到时这一成股份不管值多少,别让我饿死就行。阿妹,这个能做到吗?”

    林玉婵用手捻着辫子里的小白花,想了想,笑道:“倘若我盈利超过一千两呢?你不要退路了?”

    “那你就是我的退路。”他不假思索,双眸漆黑,认真看她,“你现在账房是谁,赵怀生?我比他如何?”

    林玉婵被他看得心中一跳,慌忙道:“哎哟不敢,我可付不起大老板的人工。”

    “我要求不高,有饭吃就行。一天至少一顿肉。”他眼角一弯,继续傲娇提条件,“住宿也要包,要单间,不要跟人挤。能冲凉更好。”

    林玉婵笑道:“租不起。我那院子人都满了,要不给你在我床边打个地铺。”

    “啧,凶宅,不要。”

    她仰头,无声大笑。

    反正“苏敏官被义兴扫地出门”的概率,大概就和“林玉婵卷款隐居澳门”的概率差不多,两人随便扯扯而已。

    不过,她笑过之后,又觉不对劲。

    船工正在测试蒸汽机,开关拨动,呜呜轰轰的响了一阵,连带着她整个人震颤不已。

    “苏老板,说正经的。”她等那响动过后,才说,“万一我经营不善,没达到你的盈利要求,我转让一成股份给你——如果我那时持股一半,还剩四成。你的股份原有三成,转让之后,也有四成。好巧啊。”

    苏敏官微微垂眸,似笑非笑,跟着她说:“好巧。”

    林玉婵一看到他这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就知道有猫腻。立刻虚心求教:“那我们谁听谁的呢?”

    终于想到这点了。苏敏官看她一眼。小姑娘头上白花微微颤,一身的素,只有嘴唇淡红,睁着一双谨慎的大眼睛,随时准备和他针锋相对。

    脖子高领有点紧。她人也紧张,轻轻往下拽领口。

    为了扮寡妇做的素服,怎么也有一年了,被她保养得七成新,平整轻软,很是耐看,只是……有点小了。

    不似当初那样宽松。

    一丛异样的火焰无端燃起。他骤然起身,微笑道:“我去舱内监个工。失陪。”

    林玉婵:“……”

    他真走了!甩甩袖子走了!

    融资的果然是孙子!

    不过,想当初苏敏官为了买广东号,几乎透支所有人脉,人话鬼话说尽,那四面楚歌的境地……可比她现在惨多了。

    好歹她今日只是来拉投资,不是急用钱救命。

    她解开领口一个扣,揣摩着小少爷的话外之音,心平气和想了一分钟。

    苏敏官的那些话,字字温润好听,熨帖着她的耳朵,如同春风拂珠玉。

    此时她细一琢磨,春风萧瑟,珠玉无踪,眼前仿佛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坑。

    她猛地跳起来。

    “哎,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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