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玉婵干活的时候, 眼睛耳朵没闲着,默默观察四周。

    当地人说话的俚语、女人的发型、吃食种类、物价、街头混混的行动路线……

    在这个世界里,以她这个身份, 泯然众人才是最安全的。一点点个性流露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茶行里的伙计们各有分工。在掌柜的以下,还有管账的账房、管文书的书手、管跑街的通事、干杂活的学徒等等。另外还有派驻在产茶区, 负责茶叶收购转运的居间人,行话称之为“长腿”。

    此外还有各国语言通译。此类人才众多,但多是滥竽充数。有些人翻起洋大人的话时全凭自我发挥, 反正双方语言不通, 难以验证。据说当年林则徐来粤禁烟之时,由于不熟悉民情, 也颇受私通洋人的汉奸通译之累, 但又没办法。

    靠谱的通译要价高, 德丰行只养着两三位,每日奔波在各分号和码头之间, 哪里有洋商拜访就去哪里帮忙。

    那日苏敏官拜访的时候,通译恰好不在,据说是在齐老爷和旗昌洋行的饭局上伺候。

    还有, 每天铺面下门板之前,王全都会和账房詹先生钻进小茶室, 认认真真对一遍账。有时候林玉婵推门进去打扫, 他们也不避着,把她当条流浪狗。

    ……

    “哎, 吃饭了!”

    林玉婵正擦着货架, 被大力推搡一下,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推她的伙计名叫寇来财,二十多岁, 是个低等学徒。以前都是别人对他颐指气使,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有个更卑微的杂工给他欺负。

    寇来财相貌欠佳,一双大手指甲贼长,攒着半辈子的污泥,平生大约没跟除了他老母之外的女人说过话。平时街上走过一个大姑娘他都能腆着脸看半天,就是不敢招惹。现在林玉婵来到茶行,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找茬打她。

    籍此明目张胆地来一次“肌肤之亲”,也算是他平凡人生的一大乐事。

    林玉婵当然是能躲就躲。这一次没躲过,肚子饿得身体发虚。

    晕头转向一睁眼,只见寇来财咧嘴笑,不敢再跟她说话。

    人是铁饭是钢。林玉婵丢下抹布奔去后厨房。

    粥还没熟,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等。

    “哎,你来盛粥。”

    茶行里多了个伺候人的妹仔,当然要物尽其用的使唤。

    林玉婵心平气和地问:“我来之前,你们是怎么吃饭的?”

    “自己盛啊。”答得理直气壮。

    林玉婵点点头,弯腰拾碗,给各位大爷盛粥。每碗粥上整齐地码好咸菜。

    大家挑不出什么毛病,拿过碗,唏哩呼噜开始喝粥,还有的拿着空碗让她添。

    有年轻姑娘伺候吃饭,生平头一次,可得尽情享受。

    一锅粥很快见底,众人吃到肚皮圆,才“忽然”发现:“哟,没给你留。对不住了。”

    林玉婵笑道:“谢关心。”

    从灶台底下端出一碗稠稠的粥,慢条斯理喝起来。

    众伙计愤然,叫道:

    “你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一碗!”

    “你凭什么先给自己盛!”

    林玉婵笑道:“我是盛粥的,自然按我自己的习惯盛。”

    饭后自然是她刷碗。林玉婵肚里有食,干活不累。

    王全作为掌柜的,午饭单独下馆子。等他饭毕归来,隐约听得伙计们窃窃私语地告状,大概是她这个丫头太不懂规矩之类。

    王全哼了一声:“谁掌勺谁做主。没用的东西。”

    商人无利不起早,跟赚钱没关系的事他一律懒得管。

    这么过了几天。一日林玉婵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始终没听见有人喊开饭。

    她试探着推开厨房门,只闻见一阵饭香。

    几个轮班休息的伙计都歪在板凳上拍肚皮,脸上汗光混着油光,满足地打饱嗝。

    寇来财牙齿上挂着一条青菜,往地下吐口痰,用鞋底抹开。

    有人指指锅里剩了一个底儿的粥,“哎,吃!”

    一边剔着牙起身,十分体贴地说:“这是给你留的。今后不用你盛饭了。”

    林玉婵看那粥,已经混了他们不知多少剩口水,被搅得稀糊糊,带着诡异的浑黄色。有点像一摊淤积多时的呕吐物。

    铲子上停着个苍蝇,正在脚底打滑地跳舞。

    这“社会的毒打”超越了她的底线。她硬着头皮刮出半碗,还没进嘴就犯恶心。

    林玉婵瘪着肚皮出来,干了一下午的活,几次头晕眼花,险些跌下梯子。

    几个伙计都幸灾乐祸地瞥着她笑,交头接耳。

    “哎,婆娘就是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偷懒。”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你跟他无冤无仇,他却恨你入骨,只因欺压弱小是他唯一的乐趣。

    *

    傍晚茶行打烊,伙计们有的去后面仓库宿舍里休息,有家室的各自回家。

    王全把林玉婵叫住:“喂,妹仔。”

    他忙了一天,接待了两三个洋人买办,剥削了四五个贫苦农民,又去府里催了一趟少爷来学做生意,照例吃了闭门羹——累得满脸出油,镜片上闪着花油星子。

    抬头一看,货架被收拾得整洁干净,而且展示柜上的几排样茶,居然是按照等级高低排列的——出口的茶叶统分甲乙丙丁四等,最近齐老爷赶时髦,命令将锡纸上的等级标签改成了ABCD,方便洋商客人辨认。

    伙计们不识英文,看字母如同鬼画符,时常乱放。王全纠正过无数次,成效不大。

    好在洋商眼睛也不瞎,自己会挑会看,货物乱些也无妨。

    但今日王全才发现,样茶自动归位,按高低贵贱排成几列,十分赏心悦目。

    林玉婵正顺手把一袋放错了的“A”摆回原位,回头问:“掌柜的,什么事?”

    王全有点惊讶随于她的熟练,随后想,她不过是细心而已。

    他咳嗽一声:“这几日干得不错。”

    王全一句开场白,林玉婵愣住了。

    居然不是赶她走?

    王全:“有个后生仔,拉黄包车的,我常坐他的车,人很老实。攒了三十两媳妇本,我只收七成,剩下的归你。你要是愿意,明日就不用来干活了。”

    林玉婵依旧愣了一阵,才有点明白过来。

    “您还是要赶我走啊?”

    当然,鉴于她这几天任劳任怨的优秀表现,王全也“投桃报李”,提前把买主的信息跟她透露一下,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像上次似的,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对王全来说,这已是很积德了。

    林玉婵这次也有点底气,耐心跟他讨价还价:“掌柜的,我还是愿意在这边给您挣钱。”

    说得很赤胆忠心,其实就是看上了茶行这个容身之处。

    王全痛心疾首,告诉她:“你别看他穷,他家的祖坟我去看过,风水极好。你踏踏实实多给他生几个儿子,将来会有人中状元的!”

    他这不是信口胡言,林玉婵看他脸色,确实真情实感,觉得这是为她打算。

    她冷笑:“既然如此,您赶紧生个女儿嫁过去,以后能当状元郎的外公呢。”

    王全没料到她如此不识相,冷然变脸,吐了一口痰。

    “剩饭好吃吗?”

    想必伙计们已经把“给她留最烂的剩饭”这件事炫耀给掌柜的听了。林玉婵一听这话,打起了精神。

    “掌柜的,这不公平。”她伶牙俐齿,“我干的活比其他伙计都多。今儿来财大哥差点记错了茶叶的价格,还是我提醒纠正的呢。”

    王全错愕,随即啐一口:“笑话!其他伙计都是男的!一个女人家还想跟男人吃一样的饭,这还不翻天了!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

    林玉婵饿着肚子收了工。

    小凤还知道偷偷带夜宵呢。在这个世界里人人自力更生,得自己想办法填肚子。

    离开茶行之前,她觑见左右无人,蹲身伏在柜台下面,伸长一只胳膊。

    她这几日已经观察过了,德丰行铺面右侧柜台上放着个黄铜罐子,顶部立了个可爱的小鸟。那罐子平日锁着,里面装的是散碎银钱。财大气粗的主顾们谈完生意,信手丢几个零头入罐,银钱触动机关,那罐子上面的小鸟就会点头致谢。

    这是旗昌洋行送给齐老爷的礼物,原本是赏玩用的精巧玩意儿,后来王全听说洋人有给小费的习惯,将这个小鸟罐子要了来,果然隔几天就能攒一罐子小钱。

    小钱的样式五花八门,除了碎银、铜板,还有通商口岸流行的西班牙银元,花旗国美元硬币、墨西哥“鹰洋”,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赫德:记仇.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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