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笑着站起身:“算了, 茶钱又不归你。”

    他出行一趟,肌肤晒成麦色,整个人更结实了, 脸上轮廓更分明,唯有眼神一如既往, 黑白分明, 亮如晨星。

    他生着南中国人特有的深邃眉眼,又带了一抹水乡灵秀。只要他愿意, 看谁都是柔情似水,让人如沐春风。

    林玉婵对这温柔已经免疫了。长相凶恶的人才不适合做奸商,像他这样的最合适。不知这一路上,有多少人被他笑里藏刀的坑过。

    她好奇问:“容先生怎么没跟你一起回?”

    苏敏官故作委屈:“明明我在你面前, 你不问我, 先问别人。”

    林玉婵:“……”

    多大个人了, 跟个弟弟似的,也不嫌丢脸。

    她笑着改口,假作关心:“你怎么没和容先生在一块儿呢?”

    苏敏官气得眉心一抖, 扭身去检查货架, 顺手取了一打进口柠檬香皂,丢给她结账。

    拿香皂的时候留意了下,货架缝隙里一层薄灰。这堆香皂至少三天没人动。

    他不动声色地翘了嘴角,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

    “生意不错,恭喜发财。”他开两句玩笑过嘴瘾, 立刻说正事, 告诉她,“容老板还在码头卸货。估计得晚上到。”

    的确,容闳雇佣义兴押运, 义兴老板亲自跟船,已是格外的特惠待遇。到了上海境内的停船卸货阶段,苏敏官当然不用再跟着,让手下人办就行了。

    他用眼神指指柜台下的抽屉:“我来拿尾款。”

    林玉婵把他买香皂的钱单独收在上面的零钱箱里,为难道:“我没钥匙,你明天再来。”

    “逗你啦,尾款早拿到了。”他哈哈一笑,随即震惊,“等等,容闳请你干活,不让你动钱箱?”

    林玉婵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自愿而来,友情帮忙看店,并非兼任管账。

    苏敏官连连摇头:“某些人越来越没长进。”

    他反客为主,开始帮她下门板。

    门前散落五彩花瓣。西洋淑女们流连花丛,摘下鲜花妆点胸前和头发,走动之际,花瓣掉落满地,一派旖旎风情。

    “你又不拿工钱,还站上一天啊?走,请你吃饭。”

    林玉婵不动,笑道:“你不要先回义兴,检查一下生意和账册?”

    苏敏官想了想,说:“我要先招呼我的股东。”

    他笑意扩散,漂亮的眼眸中真诚无限,万分的盛情难却。

    一瞬间,林玉婵觉得这个股东当得真值。

    她半推半就地收了摊,锁了门,跟他走在弄堂里,这才忽然想到:

    不对呀,合约里的“股东权益”没有请吃饭这一项啊!

    苏敏官兴冲冲问:“夏天过得怎么样?那些茶叶都是你卖出去的?跟我说说,怎么卖的?”

    一路行船无聊,他虽然入行不久,但没两天就把整个行业摸透。剩下的日子里,他得空就忍不住想,这傻姑娘在上海滩也定然闲不下来,不知给自己设计了怎样五花八门的日子,越想越好奇心痒,上岸后第一时间就过来瞧新鲜。

    今天林玉婵穿着青布小袄裤,辫子上别了新鲜小野花,很有些玲珑少女的气质。跟他并肩一走,不免有人皱眉侧目。

    尤其是进了县城界,有路人看不下去,啐一口痰,轻声嘟囔“有伤风化”。

    苏敏官收敛笑容,一个眼刀扫过去,温文尔雅的广东后生一下子变身关外“你瞅啥”,把那操闲心的路人怼到巷子另一侧。

    林玉婵抿嘴微笑,小声提醒:“少爷,飘过头啦。”

    苏敏官一副“要你管”的神色,指着一家馆子,豪爽问她:“‘再鲜不过六月黄’,吃毛蟹么?”

    这是他迄今为止,做成的最大一单生意。而且容闳跟他签了长期合约,日后所有押送单子,由义兴独家代理。

    他破天荒地允许自己“飘”了一次。

    “飘”的时候,身边需要有个清醒的人。

    他跳下船的时候,脑海里就过了一遍义兴里所有可靠的下属名单。不过最后他决定,实在不想跟某个大老爷们一起吃蟹。

    吃蟹的馆子规模小,只有一个雅阁,幸好无人占用。苏敏官丢一把钱,直接预订。

    倒不是他逞土豪。男女同席毕竟太失礼,不能当众嘚瑟。但人们又有这个需求,譬如寻常两口子出来打个牙祭,或是一家子同桌喝茶打麻将,店家哪能放着钱不挣。

    所以都备了雅间,意思是几位关起门来随便混杂,我们不管。

    当然能做的也仅限于“混杂”。要是里头的人敢做什么出格举动,巡捕一般会迅速破门而入,叫着“查暗娼”,给你个教训。

    林玉婵来到大清之后极少下馆子,看到苏敏官熟门熟路地定私人包厢,本着小心谨慎的人生原则,还稍微怀疑了一下他的居心。

    不过等毛蟹端上来,看到这人洗过手之后,只是一门心思剥蟹,连剥三个都没抬头,她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有点惭愧。

    “阿妹,你不会剥蟹。”他终于得空抬头看一眼,笑着奚落她,“先吃我剥的——你看你口水要下来啦。”

    林玉婵不服。她当然不是不会,但就算是上辈子她也少吃整蟹,蟹棒倒是挺爱吃——剥得慢点很正常嘛。

    谁像对面这位似的,手巧得不像话,三下五除二拆一只,比装子弹还快!

    所谓“六月黄”,就是幼年版的大闸蟹,立夏后早早爬上岸。爆炒可以,最好清蒸。清蒸以后肉嫩汁多,外壳酥脆,流脂的膏腴金黄饱满,蘸一碟清爽香醋,拌一勺白糖生姜,一口下去肉壳不分,嘎吱嘎吱满口清香,鲜是鲜得来,老好吃额。

    再配绍兴花雕,甘鲜醇厚,满室芬芳。

    能者多劳,林玉婵不客气地拣他剥出的蟹肉,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吃这个?”

    “哪能常吃,”苏敏官回,“整个府上,每年也就几十只。价钱奇贵,放在盛冰的盒子里,快船运来广州,通常只剩一小半活着。我娘还不让我多吃,说伤胃。”

    往事都随风,他也不是每次提起阿娘都愁云惨淡。忆及幼年的乐事,容光焕发,舌尖舔掉唇边一抹蟹黄,真正像个二十岁大孩子。

    林玉婵听他这么一描述,才意识到——

    古代广州人哪有机会吃上海大闸蟹。这帮穷奢极侈的封建资产阶级,是享受了两个世纪之后才有的全国快递服务啊!

    放到后世,这是普通老百姓的正常消费活动;但放到民不聊生、战乱席卷的现在……

    怪不得革命呢,该。

    不过眼下他回归无产阶级,用自己的双手挣钱钞,能尽兴吃一顿蟹,她也跟着高兴。

    尤其是自己还能跟着白蹭几只。

    小二掀帘,春风满面:“少爷小姐,这盆子里的水用来洗手,脏了招呼小的换新的。”

    小二一边说一边纳闷。一般进这雅间的两口子都是名正言顺的“老爷太太”、“先生夫人”。今日这姑娘没盘发,只能叫“小姐”;小姐为何单独出门会男人,连个丫环都不带,莫非是私奔?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但求巡捕别来“查暗娼”。

    苏敏官余光瞟到小二神色,心里有数。从容放下手里一只蟹腿,财大气粗地丢出一角银币。

    “这六月黄得蘸专门的镇江香醋,才有滋味。你连这个都不知?去打一瓶来。”

    打瓶醋一角钱小费。那小二笑着应了,出门时大声吆喝:“老爷太太等着,醋马上就来!”

    林玉婵冷然旁观他耍小心眼,幽幽提醒一句:“小女子新寡,您注意点影响。”

    要跟我扮两口子可以,请您先死为敬。

    苏敏官狠狠瞪她。她扬起小下巴,无辜回望。

    谁让她官方身份是“寡妇”。节后工部局人口普查,她亮出海关文件,登记得特别顺利。

    提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你的身份,官府没怀疑?”

    苏敏官微笑,悄声告诉她:“管我这一片户籍登记的,是小刀会在逃嫌犯,前任金兰鹤的多年崇拜者。”

    林玉婵:“……”

    这大清被渗透成筛子了。

    难怪近代的上海成了“东方小巴黎”、“冒险家乐园”。就冲这来者不拒的移民政策,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落户,能不畸形繁荣么。

    苏敏官两只蟹下肚,飘浪的情绪终于压回去七分,整个人重新沉稳,落到了地上。

    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订单只是开始,只够让义兴起死回生。真正的挑战还远没有结束。

    他看着眼前的蟹壳,还有蟹壳后面那白里透红的小姑娘脸蛋,又任性地想:就这一顿饭。

    出了这热烘烘的馆子,再回到冷酷的丛林社会,不迟。

    他调好姜丝醋,推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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