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要完啦,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作者南方赤火  “王掌柜”还在留意四周的风水,没理他。

    林广福凑上去:“掌柜老爷?”

    林玉婵摔得晕头转向, 一睁眼, 看清了“送女帖”上的小字:“……无力赡养, 愿将亲生女一口, 名唤林八妹,送养于人……道光某年生,锁骨下有痣……作价白银二十两, 任由改名,将来长大成人,任从择配, 不得反悔……”

    末了还有个小红手印。显然是林玉婵“病死”之前按的。

    她觉得世界真魔幻。十五岁的姑娘, 花一般年纪,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在文书上用的量词是“一口”。

    “王掌柜”弯下腰, 仔细看她的脸和身材, 又抽出耳后一杆笔,拨了拨她头发。

    “货不对板, 太瘦了!”他不满地说, “原以为你家风水好,能养出水灵灵的女仔, 现在这叫什么?福相全没了,不值二十两了,最多十两!”

    林广福愤恨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说:“你怎么就生病了呢!”

    接着他仰起脸,悲戚道:“掌柜的, 您体谅体谅小人,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谁忍心骨肉分离?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女,往日里体格健壮,只是生了场病,这才略微瘦了。只消吃几顿饱饭,保准肥回去……”

    “十一两,不能再多。”王掌柜正眼没看林广福,鼻子里哼出声,“这年头大脚妹仔哪个能卖到十一两?你知足!”

    妹仔就是广东话里的丫环。林广福忙道:“脚可以缠的,你们随便缠!她不怕痛!——只是十一两太少,这女仔还有个弟弟,也许久没吃饱饭了,掌柜的可怜见!”

    ……

    林玉婵揉着脑袋爬起来,冷眼看着自己亲爹丑态百出的还价。

    当然买家也不客气。他叫王全,听口吻是一家大茶叶铺的掌柜,按理说应该不差钱,但却也锱铢必较,把她浑身上下挑出几十样毛病,好像白送都不要。

    林广福见她醒了,如临大敌地抄起地上一根木棍,生怕她又乱跑乱逃。

    但这次林玉婵没打算逃。

    亲爹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刷新她下限。她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她心怀壮志,要在大清国苟五十年,流亡做黑户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那么只剩两条路。第一,设法说服亲爹打消自己卖掉的念头,父女俩相依为命,努力赚钱,改善生活。

    第二,认命,被卖,等待转机。

    她心中的天平逐渐倾向后者。

    “一口”就“一口”,总不会比跟瘾君子爹处在同一屋檐下要糟。

    抱着这个想法,她安静看戏,直到双方把价格谈到十五两。林广福拿到银子,双眼发光,明明大热天,他却好似寒冷,双脚`交替在地上蹦。

    “八……八妹,以后你就是齐府的妹仔了,你要保重身体,听话……”

    他心不在焉地嘱咐着。

    “知道了。你回家。”林玉婵冷淡地打断,“别忘了找你儿子。”

    十五两银子十五年养恩,从此她跟这个大烟鬼再无关系。

    林广福美滋滋点头,银子往怀里一揣,出门往烟馆的方向跑去。

    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转头看到旁边的衙役,一张脸立刻拉出笑纹,塞给他一个装茶叶的小纸包,笑嘻嘻地说了些“辛苦”、“费心”之类的套话。

    然后吩咐林玉婵:“傻站着干什么?走啦!”

    *

    苏敏官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口边。

    他让渣甸大班先走,自己很负责地“等一下”。等了半天不见林玉婵出来,只好百无聊赖地墙上的悬赏告示。

    忽然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大烟鬼从小门里出来,跑得飞快,留下一个手舞足蹈的背影。

    随后林玉婵走了出来。不过她不是一个人,身边跟了几个大男人押送,其中一个油腻腻戴眼镜的,不住催她快走。

    最后出来的是那个衙役。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簇新的茶叶包儿,撕掉外面一层油纸,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满意地笑了。

    衙役走后,苏敏官若无其事上前,弯腰拾起那张包茶叶的纸。

    纸面上印着商铺的名号:德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广告:十三行公所外贸茗茶,量大质优,专供外洋……

    “十三行?”苏敏官忽然轻声冷笑,将那油纸揉成一团,“不入流的小铺子,也敢自称十三行。”

    *

    十三行是广州的传奇。

    从康熙到嘉庆的百余年间,广州城都是大清国唯一的外贸港口,素有“天子南库”之称。所有的外贸生意都被数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垄断。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称为十三行。

    这是广州最辉煌的时代。这些精明的粤商,尽管排在“士农工商”的传统儒家社会等级之末,但却把持着欧美财团在远东的经济命脉,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力。他们通晓外语,对外国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里的西洋珠宝珍玩多数为他们所采办。甚至洋人行商见了他们都要恭敬三分,为着他们所代表的巨额的东方财富。

    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繁华至极,便容易沦为虚妄。随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实力的节节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发吃力。再加上官府变本加厉的压榨,还有几场莫名的天灾人祸……看似光鲜的商行一个接一个的资不抵债,成了摇摇欲坠的空壳。

    鸦片战争成了压垮十三行的最后一棵稻草。《南京条约》签订以后,清政府被迫开放多口通商,广州不再拥有外贸垄断的地位,洋人可以随意选择生意伙伴,十三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纷纷解散破产,倒在了珠江之畔。

    觊觎着十三行留下的真空,无数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虚而入。齐崇礼齐老爷便是其中一员。

    他靠着一百两银子的积蓄白手起家,靠给洋人卖茶,积攒下巨额家业,自立门户,名为“德丰”。

    规模当然比不上当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广州商界浮名虚夸,家家自称是十三行传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后人死的死,走的走,没法跳出来打假。

    *

    林玉婵跟着王全,来到了位于西关之外的齐府。

    民谚云:东村、西俏、南富、北贫。说的是小小一城之内,风土人情、富庶贫瘠,都大有不同。

    西关之地为广州新贵聚居,一排排整洁簇新的大屋林立,齐府是其中最大最宽敞的一栋。

    花岗岩装嵌的大门上明晃晃的挂着牌匾,上书“为国分忧”,落款是两广总督叶名琛。硬木门半开,后面另有趟栊门,由杯口粗的坤甸木制成,竖板上雕有讲究的博古花纹。

    墙上开了一道隐蔽的小门。门口守着个小厮,见了王全,笑着打招呼:“掌柜的。”

    王全问:“老爷在府里吗?”

    小厮答:“老爷出去做客未归。”

    王全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命令林玉婵:“还不快进来!”

    林玉婵依言进门,心里奇怪。怎么王全把她带来齐府,好像有意避着老爷似的?

    当然她也不敢多问。院内深深不知几进,日光从高高的天井洒入,被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将窗格上繁复的木雕花饰照得锐利而丰满。水磨青砖光可鉴人,大屋两侧各有青云巷,槛窗装嵌着图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电视剧都复原不出如此奢华的布局。林玉婵上辈子参观过的那些X家大院,跟这个一比就是经济适用房。

    广州城中西汇流,得风气之先。这些彩色玻璃明显是舶来的产物,就算是放在同时代的欧洲,也不失为艺术精品。

    只不过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岭南韵味的重工雕刻红木桌案和西洋高脚椅、西洋橱柜混搭在一起,每个角落都洋溢着“炫富”两个字。

    在林玉婵上辈子工作的超市旁边,有个红木家具城,后来老板炒股爆仓跑路,里头的家具被员工低价甩卖,原价一万多两万多的家具,全都贴着几百几千块的标签,盛气凌人地堆在一块儿。

    ——跟现在齐府的模样差不多。

    下人们训练有素地贴墙快走,身上都统一穿着闪闪发亮的绸衫。偶有妆容精致的女眷凭栏倚望,远远看到外男,迅速隐身不见。

    反正既来之则安之。林玉婵瞥见墙角一个扫帚,特别勤快地拿起来开始干活。

    上辈子父母亡故以后,也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此时她对林广福的愤怒已经消化大半,眼下心态十分平和:好好攒钱,低调做人,争取赎身。

    没扫两下,王全一把夺下扫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货,乱扫扫走财气怎么办!来人,带她去洗干净,打扮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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