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伤后虚弱, 只能把大部分体重靠在林玉婵肩膀,一步步走进海幢寺大门。

    林玉婵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红姑说这个寺庙“怪里怪气”的。

    山门高大,道路宽敞, 在白天应该是香客如云的一个寻常寺庙;到了晚上, 门口居然守了两个彪形大汉, 即便是夜半,也双目晶亮,一脸警觉。

    一株巨大的鹰爪兰拔地而起,月光中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苏敏官喘息急促, 懒得费力说话,微微抬起右手, 比了三道变幻莫测的手势。

    大汉肃然起敬,低声道:“八仙过海, 古木逢春,国泰民安。”

    接着拱手退下。

    林玉婵:“……你们这接头地点选的, 寺里和尚没意见吗?”

    “这里哪有和尚?”他忍俊不禁, 捂住伤口,嘶哑地说,“你想想……你是明朝遗民,不敢公开违抗剃发令, 又实在不愿留那猪尾巴……你怎么办?”

    林玉婵恍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苏敏官:“你不是会众, 原本不该进来。这样……我教你一些切口,你背熟,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是我刚发展的新人。还未来得及烧香。”

    林玉婵喜道:“那我是不是辈分特别高?”

    武侠不都是这样嘛,大佬的关门弟子, 开局就有一堆徒子徒孙。

    小少爷白她一眼:“天地会几百年,辈分早乱了,现在按年纪排。你若入门,妥妥倒数第一。”

    林玉婵无话可说,只能临阵磨枪,跟他学了几套暗号。倒都朗朗上口,不难记。

    推开一个偏殿的大门,里面灯火暗淡。装门面的佛像满身霉点,慈眉善目地注视着门外的来客。

    殿内,几十个刚刚逃出猪仔馆的会众,正七倒八歪地休息。

    有人看到苏敏官,一跃而起,叫道:“金兰……敏官回来了!”

    众人一拥而上。先前跟林玉婵说过话的那个络腮胡子大叔吊着右手,豪爽笑道:“我就知道,敏官人小鬼大,对付官兵有一套,不会有事的!伤得怎么样?”

    苏敏官余光瞥了一眼林玉婵,对于自己被评价“人小鬼大”感到很丢面子,咳嗽一声,淡淡道:“诚叔说笑,你们身上都有伤,都请坐。”

    众人竖大拇指,啧啧称赞:“这孩子稳重,小小年纪,真有老舵主风范。”

    说完大家一片唏嘘。

    苏敏官又瞟了一眼林玉婵,唇角抽动,决定不说话。

    一个和尚忽然叫道:“敏官,这细路女是谁?”

    遇见姑娘不叫“女施主”,可见是个假和尚。

    苏敏官按照之前商量的口风,说:“这是入会的新人……”

    林玉婵还没想好怎么跟各位叔伯打招呼,几个人就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敏官,你也太随意了!海幢寺不是女会众能来的。你应该让她先去漱珠涌西岸的天后庙,拜了地母姐妹,烧了香,才能过来。否则不是坏了风水!”

    林玉婵突然听到谈论自己,有点发愣。

    怎么这农民起义组织里还歧视呢?

    苏敏官也是一怔,然后笑了:“还有这规矩?我小小年纪,没听说过。”

    众人见他不接这茬,似乎这才记起他是金兰鹤传人,干笑道:“舵主说了算。”

    林玉婵也不生气。毕竟她是真·梦回大清,人人平等才有鬼了。

    众人席地而坐。林玉婵看到一壶烧过的白开水,很不见外地喝了一大碗,又给苏敏官端了一碗。他一饮而尽。

    舵主在场,大伙七嘴八舌地问:“舵主救了我等性命,接下来怎么办?”

    刚刚从猪仔馆死里逃生,身上还带着伤痕和血迹,这些不怕死的反抗者,就开始兴冲冲地畅想。

    那和尚首先叫道:“当然是秉承老舵主的遗志,去广州府衙,再杀狗官!”

    这提议没得到多少附和。天地会组织松散,骨干力量基本都牺牲在上一次广州起义了,再乐观的人也不敢附和。

    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去北方!反正我等的家业已经废了,不如去投太平军!敏官,等你伤好,咱们一道上路,重新召集人马,到了南京,让他们给你个将军当当!”

    太平天国此时已在长江流域攻城掠地,不但百姓们人尽皆知,就连沙面租界里的洋人报纸,也偶尔刊登时评,解读南京的时局。

    天地会很早就和太平天国互通声气。广州起义也是得了太平军的支持。可惜失败了。

    因此众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投奔太平天国或许是最佳出路。

    苏敏官还没回答,林玉婵脱口而出:“不行!”

    几十双目光刷的落在她身上,多有不满。

    林玉婵抿着嘴唇。难道能说,如果她历史书没背串行,太平天国只剩不到三年寿数,1864年就是大限?

    现在没有电话互联网,消息传得慢,时效性极差。这些人对太平天国的印象,也许还停留在前几年大军攻克天京的全盛时期。

    但……林玉婵心里又突然一动。假如她真的能剧透历史,倘若她小小地拨动历史的齿轮,命运的走向,会不一样吗?

    苏敏官轻飘飘地看她一眼,轻声说:“我同意。不该去找太平军。”

    几人同时问:“为什么?”

    “上次广州起义,太平军许诺三十万兵马相助,结果又变卦,说什么天京告急。所以我有理由怀疑,太平军眼下现状,并没有咱们想的那么美妙。” 苏敏官的伤处丝丝抽痛,他用衣襟盖严,轻轻揉按伤口边缘的肌肤,“况且,就算日后起事成功,推翻了朝廷,新朝廷叫什么,他们跟咱们商量过没有?”

    络腮胡子诚叔一愣,“自然是大明啊。”

    苏敏官微微冷笑。

    诚叔沉下脸,补充道:“咱们也不是冥顽不化的人,这些都可以成功之后再商量……”

    苏敏官忽然问:“你们知道照相术吗?”

    大伙懵懂点头。广州对外开放已久,稀奇古怪的洋玩意多,也曾有洋人支个大木架,对准城楼、民居什么的拍照,十次有九次被百姓撵走。

    苏敏官:“去年,怡和洋行接待过一个法兰西传教士。他去过太平军的领地,还给洪秀全拍了照片。我见过那照片。那人穿着龙袍,坐着龙椅,手握玉玺,身后美女如云,珠光宝翠,闪花了底片的边角。”

    众人鸦雀无声,难以置信。

    天地会会众多为贩夫走卒、船民村夫,眼界有限。苏敏官在洋行走动,见识多广,他说到话不由众人不信。

    林玉婵听到“照片”、“底片”这些词,恍惚又不知自己穿越到哪年。只能感叹苏少爷真时髦。

    她记得历史课上讲过,太平天国后期,洪秀全逐渐乐享其成,不思进取,奢靡腐化,最终导致失败……

    她记得,那个心宽体胖的历史老师敲着黑板说,“反封建不彻底,这是小生产者所固有的阶级局限性……引以为戒啊同学们!”

    同学们哈哈大笑,说我们引啥子戒,老师您要带着我们造反么?

    ……

    如今和苏敏官的描述一对照,太平天国运动的确已经进入“后期”,颓势已成,要完了。

    当然,这张照片还传递了另一个信息:对于“反清复明”的大业,太平军大概只能做到前两个字。看这排场,也未必能做多好。

    这下众人无话可说,有人轻声骂:“还搞三宫六院,真不知耻。”

    忽然又有人出主意:“上次失利,是因为没有跟洋人里应外合。这次咱们拉拢洋人,借他们船坚炮利,定能一举成事。”

    林玉婵吓一大跳,脱口又说:“不行不行,更不行!”

    众人面面相觑。

    大伙都是天地会骨干,论辈分都是叔伯。苏敏官年轻,又受着伤,疲倦得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众人七嘴八舌的“献策”,只是看在他金兰鹤传人的份上,表示尊重而已,只等他点头拿主意,不指望他统帅群雄。

    谁知他不但不点头,还一再指使旁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唱反调,这就显得很无理取闹了。

    假和尚粗声问:“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行?难道你觉得洋人打不过清军绿营?”

    林玉婵觉得这很明显:“当然不能倚赖洋人,那样不是成汉奸了吗?”

    众人轻蔑大笑,反驳她的高论:“借刀杀人,以夷制夷,驱除满洲鞑子,光复汉家天下,怎么就成汉奸了?”

    林玉婵:“……”

    这些朴实的群众啊,对西方资本主义侵略者完全缺乏理性认识。

    她豁出去了,严肃地说:“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是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的矛盾。次要矛盾,才是封建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如果你们要反抗,最重要的是掀翻封建制度赶跑帝国主义,而不是改朝换代,扶植另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王朝。那样人民的苦难永远不会结束。”

    不就是掉马吗,她穿越之前又没签保密协议,大清早完蛋早超生,赶紧革命啊!

    她说完,视死如归地抬起头,准备接受答疑。

    没人提问。众人眉头紧锁,根本没听懂她说的什么。

    只有苏敏官终于意识到她这次不是讲客家话,饶有兴趣地猜测:“这是哪国洋人的洋经?还挺拗口,亏得你都背下来。”

    洋人传教士经常当街宣讲一堆不知所云,广州居民已习惯了。

    林玉婵硬着头皮答:“……德国。”

    苏敏官“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没听说过。

    (那时候还没德国,只有普鲁士)

    至于其他人,更是对“洋经”完全不买账。诚叔黑着脸问苏敏官:“这细路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没等苏敏官回答,诚叔又说:“我们天地会里不收神婆!小姑娘,对不住,你走吧!”

    这还是看在苏敏官的面子上。她若是个路人,乱闯海幢寺大发厥词,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林玉婵微微苦笑。主动掉马又被土著朋友按头穿回去的,穿越界怕是独她一个……

    历史的时钟不能强行往前拨。即便她知道,再过几十年,这些理论就会风靡天下,但在现在,就跟胡言乱语无二。

    人们总希望能预知未来。但当你把真实的历史剧透在他们眼前,他们也会觉得是满纸荒唐言。

    不能怪他们无知。就说她自己,学校里读那些政治历史时,很少细思其中的意义,只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死记硬背;若没有两个世界的人生经历,她断然不会理解,那些枯燥名词背后堆积如山的苦难。

    而苦难,是觉醒的必经之路。

    穿越里,主角甩出什么超时空先进思想,立刻被古人如获至宝奉为圭臬……太幼稚了。

    兜兜转转,看来“苟着”才是真理。

    她神思郁郁,说:“我是该走。祝你们革命顺利,永远被官兵抓不到。”

    刚转回头,忽听苏敏官喘息几声,艰难地站起身。

    “我跟她一起走。”

    所有人大惊失色。

    大敌当前,人员凋零,这任金兰鹤怎么跟上任反着来,说到反清复明就却步,一临阵就脱逃?

    “敏官,”诚叔赶紧扶他,“你可不能意气用事啊!天地会重要,还是你的这个……小朋友重要?”

    苏敏官疏懒地一笑:“天地会重要。”

    大伙松口气,“那就好……”

    “但我才疏学浅,不足以胜任金兰鹤之位,恐误了反清复明的大计。跟这位阿妹没关系。我早就想好,帮助诸位脱身之后,即刻卸任,免得辱没了它。反正我还没烧香,不算入会,这洋枪我拿着也算僭越。”

    他从腰间解下细长的洋枪,用手指擦净枪管,托在手中。

    “诚叔,你追随老舵主多年,劳苦功高,当之无愧。大伙今后走什么路,你做主便可。”

    诚叔一蹦三尺高,带着一群人往后退,连连摆手。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没这个意思……”

    苏敏官眼角掠过一道不明显的笑意,“今日大家都欠我人情,不如现在就还了,免得以后惦记。”

    林玉婵也颇为意外。在她印象里,这“武林盟主”的位子,不是应该大伙挤破了头争吗?

    怎么好像人人望而却步,看那洋枪如同看烫手山芋,连连冲着苏敏官表示“你行你上”?

    ……不仅大清要完,这天地会看来也快了。

    而且更不妙的是,苏敏官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很明显,把她当成祸水了。

    好好的一个小敏官,人小鬼大前途无量,就这么说走就走,难保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红颜还是个满嘴跑马的,说不定还会洋人的催眠术。

    当然,大伙念及情分,不会这么说他。诚叔拉住他袖子,严厉道:“你喝了几年洋墨水,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兄弟了?当初就不该让你去洋行干活!”

    也有人哄:“你今日受惊甚大,胆怯也是正常。咱们先不图什么大计,好好休息,日后再议,好不好?你的伤不要养吗?”

    也有人劝:“你今日这一闹,怡和洋行是回不去了,还能到何处容身?若是在江湖上随意走动,撞上官兵,哪有活路?”

    苏敏官深感无奈。他空担“人小鬼大”之美名,这些问题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他动动嘴唇,待要说什么,冷不防殿外响起一声尖锐哨声,他浑身一个激灵。

    那哨声一长一短。所有人脸上变色:“官兵攻来了!”

    寺门外面已隐约能听到兵卒号令之声。清军“剿匪”效率奇高,半个晚上就寻到了逃脱会众的踪迹。

    苏敏官手里的火`枪本来都要放下了,他重新握起枪把,简洁命令两个字:“撤退。”

    他抬眼,用目光把林玉婵叫回身边。

    “我警告过你不要卷进来。”他带着倦意,眨眨发红的眼睛,“现在你没得选了,过来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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