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虽大, 然而格局简单。和炒茶作坊相连的地道,其实就在几十米外的不远处。

    目前灯下黑,没人留意。

    林玉婵毫不犹豫,跟着苏敏官就跑。

    然而跑没几步, 就感到光线刺眼, 热气袭人, 一股浓烟差点把她熏趴下。

    一大片燃烧的火,正好阻在通向地道的必经之路上。

    那火不知从何而起,也没扩散,也没蔓延, 就靠着一堆助燃物,画地为牢地烧着, 好像拦路抢劫的山大王。

    “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倒烟灰?”苏敏官怒道,“真会挑地方。”

    林玉婵咳嗽一声:“……”

    好像是我放的。

    苏敏官思忖片刻, 将火`枪别回腰间,迅速解下上衣:“阿妹, 不要挣扎。”

    林玉婵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做咩”, 就被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外衣一旋,罩住两人半身。

    然后他侧身一滚,抱着林玉婵直接滚入火舌之中。

    苏敏官刚在外面淋了个透湿,湿漉漉的外衣贴着她的脸, 冰冷的双手箍着她的腰, 下巴上的水滴渗进她头发。他抱得很用力,把她小小的干燥的身子大部分都蜷缩保护了起来。

    几道翻滚,眼中火焰旋转。林玉婵晕头转向爬起来,分毫未伤,甚至还打了个冷战。

    身后烈火熊熊依旧。

    苏敏官将烧坏的外套系在腰间, 眼中微孕得意,等她再次膜拜。

    谁知小姑娘完全没个“谢”字,而是怯生生地往他身后一指。

    “你……你的辫子烧着了。”

    与此同时,苏大舵主觉得屁股一烫,急回头看,辫子梢上一小团活泼的火苗,正节节高升地往上蹿。

    大清的发型就是这么奇葩。一整条大粗辫子都是引线。火舌欢快地顺杆子爬,再过几秒钟,他的脑袋岌岌可危。

    苏敏官着急上火,赶紧解开腰间的外套,左扑右扑,奈何后背上不生眼,那辫子活蹦乱跳,被扇了几下风,烧得更欢了,眼看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焦头烂额。

    他急得对她客气起来:“林姑娘,别看着,帮忙啊!”

    林玉婵忍俊不禁,小声说:“这辫子不能要了。换新的吧。”

    然后她踮脚,冷静地上手一薅,把整条辫子扯了下来,甩进火堆。

    苏敏官:“……”

    他瞠目结舌,慢慢伸手摸自己后脑勺,凉飕飕的,一脑袋凌乱杂毛。

    “你……你……”

    “别装了,”林玉婵活动了一下四肢,拽着他往地道跑,“真头发能烧那么快?混了毛线吧?”

    其实她上次在茶楼装熊孩子,借故揪了小白少爷的小辫子,就觉得手感有异。她故意把他的发梢卡在椅子缝里,他居然浑然不觉,也不知道疼。

    就算他基因独特,也不可能独特成这样啊。

    但后来她亲爹林广福一通大闹,她也就把这点无伤大雅的疑问抛在脑后。

    今日她彻底确定,反清复明的“匪首”要是还拖着个真辫子,这革命意志也太不坚定了。

    无怪他平时老喜欢戴帽子,式样还换来换去的,她开始还以为他臭美。

    她问:“什么时候剪的?”

    苏敏官被她拽了好几步,才略微回过神来,小声说:“点过胶水,硬扯下来很痛的。”

    林玉婵:“唔好意思,下次注意。”

    苏敏官:“……”

    还能让她有下次?

    灰头土脸钻出地道,那块挡着入口的木板还扣在原处。作坊里一股茶叶香,笸箩依旧斜斜放着,各种道具原处摆放,一派岁月静好。

    林玉婵一颗心终于慢慢落了肚,蜷一蜷手指,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多……多谢。”

    苏敏官指指大门,示意快走。

    她轻声问:“你呢?”

    他不答,朝她拱拱手。

    林玉婵只好遵命,感觉刚才做了个倍速播放的噩梦。

    现如今的情况好像容不得深情道别。她对苏敏官匆匆一礼,快步朝大门走去。

    刚露头,就听到外面大街上响起密集的马蹄声。苏敏官大叫:“回来!”

    他一把将她扑倒在地。与此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炸在旁边的茶笸箩里,一股浓烈硝烟味,呛得她咳嗽起来。

    “抓叛匪啊!抓叛匪啊!”有人咣咣敲锣,沿街大喊,“百姓们都听着,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同罪……”

    苏敏官在她耳边说:“官兵来了。洋枪队。”

    他的声线依旧沉稳,但林玉婵头一次在他声音里听到些许不安。

    最近“金兰鹤鬼魂”的传言太嚣张,官府也不是傻子,早就加派了巡逻人手;数百猪仔集体越狱,王全跟官府一通气,立刻就有人想到,这莫非又是天地会会党的伎俩。

    对付百姓,拳头棍棒就够了;打洋人,大刀也够撑门面;然而狙击叛党可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最精锐的洋枪队才行。

    听声音,官兵数量不下百人。他们接到王全的信号,只知道德丰行炒茶作坊这里出事,却不知道大多数会党都是从猪仔馆破墙而出的。

    于是现在只有苏敏官和林玉婵两人,撞上了天罗地网。

    林玉婵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彻底熄火,她颤声问:“那怎么办?”

    苏敏官迅速恢复镇定,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后脑勺,低声说:“别怕。”

    官兵齐聚此处,倒也方便。他若是能把洋枪队引入歧途,多拖一刻,那些虚弱的会众兄弟就能多一刻时间逃脱。

    苏敏官:“等下一波枪声响过,填弹的时候,冲出去,听我指挥。”

    他的口吻让人安心。林玉婵深呼吸。差点忘了,现在的火`枪不能连发,读条时间超长的。

    街上的猫猫狗狗都被官兵吓回了窝,民居门窗紧闭,四周寂静无声。

    不多时又一轮枪声。苏敏官眉峰一动,叫道:“走!”

    洋枪队队长是个大腹便便的旗人军官,全副披挂,脑袋上的头盔被雨点砸来砸去,咚咚有声。

    听闻叛党出没,军官那一肚子兵法终于找到用武之地。刚刚用洋枪“射住阵脚”,正跟手下指指点点,打算摆个九宫八卦之阵,将叛党一网打尽——

    “砰!”

    苏敏官几乎没瞄准,抬手一枪。

    清军甲胄挡不住铅弹,胖军官捂住肚腹,倒撞下马。

    “上马!”

    当下唯一的优势,就是官兵以为叛匪数目众多,计划的是一场遭遇战;而他们只有两人,行动轻捷,出其不意。

    众官兵果然瞠目结舌,来将还没通名,就擅自发动偷袭,洋人也没这么不要脸啊!

    立刻一哄而上——去扶那掉下马的军官。

    “大人受伤了!快保护大人!快传军医!”

    一个叛匪还没抓到呢,先表忠心。

    那旗人军官倒还脑子清醒,趴在地上叫道:“快,快开枪,别让叛匪跑了……”

    众兵这才手忙脚乱地填弹。大雨不停,又唯恐火`药湿了,等有人横起枪管,一匹马已经跑得飞快,四蹄踩水,踩出一道道清泉。

    林玉婵不会骑马,被苏敏官硬丢上去,手足无措。好在那马辔头上零件甚多,穗子护身符香包大烟筒一应俱全。她死死抓住一把零碎,用尽全力保持平衡,飞溅的水珠擦过她的脸。

    战马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要不是苏敏官在后面扶着,她瞬间就得被甩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还会骑马啊……”

    又不是旗人。广东城里连辆马车都少见。

    “小时候玩过。”他答得毫无创意,扭身瞄准追来的副官,“腰别塌,腿夹紧……”

    “砰!!”

    枪声乍响。林玉婵耳膜震痛。

    苏敏官的话语戛然而止。林玉婵感到他似乎突然脱了力,伏在她背后,不动了。

    她浑身一凉,反手抓紧他的腰。

    “敏官少爷……小白同志?”

    他无声无息地垂首,下巴抵在她肩头,鼻尖蹭着她耳畔,感觉不到呼吸。

    那马听到枪声,本能地惊了一下。林玉婵一个人根本挽不住缰绳,顷刻间被甩下马。

    她紧紧搂住苏敏官的腰。

    还好这年头基建差劲,路况不佳。道路两旁就是沙土堆,被大雨和成了泥。她落地的时候瞄准了个大泥坑,噗的一声,全身骨头一震,后背生疼。

    好在没伤骨头。泥水高高溅起,缓冲了她落地的动势,把她温柔包裹起来,好像跌进一床软被子。

    被子里还裹了个叫不醒的人。苏敏官眉头紧锁,左手死死捂住胸膛,鲜血从指缝里漫出,一滴一滴,落入地下的泥水里。

    子弹是从侧面射进的。在他回身与官兵对射之时,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左胸。

    身后依稀听到官兵叫嚣,“贼人中弹啦!”

    林玉婵心跳几乎停滞,一时间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只晓得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汗水泥污。露出一张惨白隽秀的脸。雨水疯了似的冲刷他的双颊,她不断给他擦,仿佛这样他就能呼吸得顺利些。

    过了好久好久,才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

    “敏官——你醒醒,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抹掉眼眶一滴泪,掰开他右手,拔出尚有热气的火`枪,又从他口袋里找到火`药铅弹,学着他的样子顺着枪管怼进去——

    她双手颤得厉害,动作不得法,枪管刚举起来,那火`药立刻洒了。

    官兵的叫声近在咫尺。

    她一咬牙,揽起苏敏官肩膀,把他整个人架在身上,一点点,一点点直起腰。

    大小伙子骨架沉,她没几步就喘粗气。她弯下腰,用力负重。

    她想,就算历届金兰鹤都逃不过脑袋挂城墙的命运,他的最后一站也不该停在泥坑里。

    太不体面了。

    大雨不知何时停歇,星光从乌云里洒落,铺在珠江江面,跳动如同萤火。

    林玉婵忽然想起两个世纪后的珠江。岸边修着长长的整洁的休闲步道,道旁停着鲜艳的共享单车,形态各异的大桥横跨水面,广州塔“小蛮腰”闪着霓虹灯,朝周围各路高楼邀约起舞……

    现在的珠江江畔大部分还没有开发,只有崎岖不平的河滩,在黑夜里死气沉沉,水面上的雾气贴地爬来,十步之外就看不清脚下。

    如墨的波浪卷起,吞噬着水面上的微光。

    这年头没有什么城市夜间照明。藏在黑洞洞的江水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林玉婵艰难地朝江边跋涉。脚下泥水纵横,一片冰凉。鞋子磨破,滑溜溜的石子挤疼了她的脚趾。

    她来到大清的时候就是个死人,社会的鞭笞把她的一颗胆子打得厚硬。她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高中毕业生,她知道怎么把自己推到极限。

    忽然,手腕一凉,手中的枪被人抽走了。

    林玉婵急回头。

    苏敏官脸色惨淡,微微翕动眼皮,朝她微弱地一笑。

    “好好彩,是泥弹。”他声音沙哑,“阿妹,你白伤心啦。”

    林玉婵:“泥弹?”

    这是什么鬼品种?

    “大清八旗绿营专用。”苏敏官眉梢抽动,垂眸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嘴角扯出微微冷笑,“军费被人贪了,铅弹买不足,泥沙充数,应付检查。”

    林玉婵热泪盈眶,为的大清官场点赞。

    当然也不是真的软绵绵的沙土,反正不知道装填了什么零七八碎。巨大的动能将苏敏官击得闭了气,胸前擦出横七竖八、血淋淋的伤口。

    这要是铅弹,在体内炸开,他人已经凉了。

    林玉婵心有余悸,结结巴巴说:“我、我没伤心呀。”

    说话间,苏敏官已将手里的火`枪装了弹。咬咬牙,抬不起胳膊。

    “阿妹,”他突然淡淡道,“我怕是走不动。你会水吗?你可以藏到江里去。”

    林玉婵抬抬眼皮,“你说什么?”

    他似乎不耐烦:“你又不是会众,何必卷进来。”

    她失声笑出来:“你们规矩这么严?”

    明白他大概是好意。她好好一个大户人家妹仔,一没反清二没复明,万一被官府抓了,安上个反贼的头衔,死后连个草席都没有。

    但林玉婵转念一想,苏敏官是为了救她才耽搁留下来的。否则他跟着那一群会党兄弟早就逃脱了。

    上次被官府“误抓”,还有洋老板来捞人;这次再落到官府手里,估计连渣甸大班都保不了他了——要是硬保,多半会酿出第三次鸦片战争。

    历史上有过第三次鸦片战争吗?没有。

    他心里清清楚楚一本人情账,不可能连这个前因后果都算不清楚。

    “大概就是客套一下。”她想。

    大舵主再威风,此时已是残血,抗议也没用。

    她用力架起他半边身子,奋力往江边挪动。

    苏敏官:“……你力气真大。”

    林玉婵:“谢了。两袋茶叶而已。”

    好在官兵也畏水,黑漆漆的河滩上看不清人,也不敢乱放枪,大呼小叫好一阵,才扎了裤脚,结了伴,小心翼翼下来捉人。

    她感到他的血在逐渐濡湿自己的衣服。放眼望去,不禁叫苦。

    河边泊的渔船本应都去躲雨了,此时却还反常地泊着一艘小破船,船头挂着小破灯,照亮了周围的死样活气的水面,照出了两个人蹒跚的影子。

    完全无处容身。倘若官兵追得近了,一眼就能看到他们藏在何处。

    更糟的是,舢板里的人听到动静,抄起船桨冲了出来,充满敌意地叫道:“什么人?走开!走开!不要过来!”

    说着还挥舞船桨,十足看家护院的姿态。

    苏敏官轻轻叹口气。

    要是他没受伤,可以上去夺船,可以花言巧语,可以威逼利诱。

    但如今虎落平阳,他只能轻声说:“退后。去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林玉婵却没退。她抓紧苏敏官的胳膊,反倒大步迎了上去。

    “是红姑吗?”她颤声大叫,“红姑!你回来了?”,,网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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