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

    方柳看向说话的周恪, 他已经没了素日里温和的笑意,整个人如同一块坚冰,沉默的看向床上昏睡的沈游。

    “创面红润, 皮肤溃烂发炎,引发低烧”,方柳简直不可思议, “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这般能忍, 浅二度烫伤可是会伴随着剧烈疼痛”。

    说着,方柳试探的提醒周恪, “浅二度烫伤处理的好不会留疤,但是现在距离她烧伤已经超过了六个时辰, 她的手部极有可能留下少量疤痕”。

    周恪摇了摇头, “以身体为重, 留不留疤并不重要”。

    沈游极坚韧的心性让她对于容貌这些东西并不太在意。留疤固然难看, 但人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方柳一点一点的抽吸掉过大的水泡泡液,清除掉那些黏连的布料和坏肉,紧接着是后续的消毒清理, 然后涂上创伤膏。

    沈游即使在昏睡当中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周恪皱着眉头,“小心一些, 不要弄痛她”。

    方柳皱皱眉, 正是要快准狠清除异物的时候, 哪里还能犹豫不决,轻轻地来。

    “大人最好注意一下先生, 在治愈之前, 手部会伴有剧烈疼痛,尤其是清醒的时候,痛感更剧烈。最好能够让她多休息”。

    “如何退烧?”

    “低烧是因为发炎引起的, 我用些消炎的药物帮助抑制炎症,到时候低烧自然会退去”。

    周恪躬身一礼,“多谢,请去开药吧”。

    方柳一走,寂静的室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醒了?”,周恪慢慢的把沈游扶起来,双手受伤直接致使她行动不便。

    沈游嗯了一声,慢慢倚靠在软枕上。

    “像不像两只烧红了的碳烤猪蹄?”,沈游语气里俱是笑意,仿佛受伤的不是她,唯有额头与后背细密的冷汗诉说着她的痛苦。

    周恪面色沉沉,一点也没有被她的笑话笑到的样子。

    “好啦”,沈游低眉敛目,一副我知道错了的样子,“我下次肯定注意”。

    周恪斜睨了她一眼,“你还想有下次?”

    沈游顿时嬉皮笑脸起来,“我错了嘛,别生气,笑一笑呗”。

    周恪没有笑,他轻轻环抱住了沈游。

    沈游一怔,只听见周恪微微颤抖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后悔了”。

    我不该拖你踩进大齐这个烂摊子里,不该放任你一个人攻城。

    他温热的气息洒在沈游耳侧,带着几分固执,直视沈游,非要一个保证不可,“你答应我,以后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要求沈游保证以后都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了,只是要求她面对危险,尽可能的保护自己。因为他知道沈游是不会答应停止接近危险的。上了战场,谁都无法预知危机和明天哪个先来。

    况且身先士卒是沈游对于将士的要求。整个琼州府军,只有“跟我上”,没有“给我上”。作为主将,她必须要站在所有人前面。

    即使周恪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可一旦这个人换成沈游之后,那种后怕足够让周恪心生恐惧。

    沈游像是能够感觉到周恪的畏惧,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尝试着用脸颊蹭蹭周恪的侧脸,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小动物,彼此是对方的依靠。

    室内慢慢的寂静下来,唯有无声的温情流淌。

    良久,沈游的呼吸声依然没有平稳下来,过度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入眠。

    沈游无可奈何的睁眼,“我觉得你还是跟我说说话吧,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

    周恪更无奈的看了眼这个工作狂,他干脆坐在床榻边,小心替她掖好被子,慢慢的说起徐闻县内的情况。

    他们所处的地点是县衙,这座县衙外表灰扑扑,非常符合大齐不修衙的传统。但进入内部,高床软枕,无一缺漏,摆明了是低调的奢华。

    走出县衙,整个徐闻县城内的重要地带基本都被控制,驻扎的卫所、粮仓、兵器库,基本都被攻陷。

    “如今百姓因为畏惧我等,于是闭门不出”,周恪语调柔和,“宣传工作已经启动,并且开始从琼州调人处理各项事物,不要太过担忧”。

    “那个邱怀孟和卫所指挥使怎么样了?”,沈游闭着眼养神,所以未曾看到周恪脸上的阴鸷。

    “指挥使王瑞在战场上死亡”,被我一刀劈下了头颅。至于这位下令往城墙下泼热油的邱怀孟,周恪抿了抿嘴,只后悔自己竟然没在战场上下狠手,事后才知道沈游为热油所伤。

    “你放心吧,下了战场自会优待俘虏”,他知道沈游担心的当然不是这两个人,而是担心琼州府军不执行战后纪律,为了泄愤坑杀俘虏。

    “记得一定要强调,优待俘虏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为了瓦解敌军的意志,确保他们不会负隅顽抗,让我们增添更大的伤亡”,沈游睁开了眼睛,素来清亮的眸子带着病痛带给她的疲惫。

    “我知道”,周恪微微哑着嗓子,“俘虏们已经被打散,会参与徐闻县当地的修桥铺路工作,第一年工薪只有正常劳工的一半,第二年与正常劳工齐平,如无背叛和暴动,三年之后便会成为普通百姓,放归故里,或者编入徐闻县户籍”。

    大齐用的是异地从军制度,前来参战的士兵都不是徐闻县人。

    “那就好”,沈游微笑起来,“我这手估计还挺长一段时间才能好,等明日我睡醒了,我们就得去参加会议,主理民政,争取早日让徐闻县走上正轨”。

    沈游的声音慢慢小下去,身体的疲惫感翻涌上来,拖着沈游进了梦乡。

    然而她睡得并不好,噩梦连连。五年操劳,那些被强压下去,来不及回忆的东西几乎都在这场低烧里翻了出来。

    比如,沈游在石头寨亲手杀掉的第一个匪徒,那个匪徒很高大,神色阴冷,已经杀了他们两个士兵了,沈游一枪捅穿了对方。梦里,血液迸溅出来,鲜红的、温热的,勾连起了许许多多不好的回忆。

    她杀人了,许多许多的人。

    沈游觉得有点冷了,像是无数死于她手下的匪徒呼号着,要将沈游拖下去。

    她置身于冰冷的世界里,只觉骨头缝里都滋生出冷意。下意识的缩了缩,却带动了双手,一时间,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她痛醒。

    周恪一整晚都没有睡,他目光流连在这个蜷缩成一团,看上去格外瘦弱的小娘子身上,见她额头细汗层层,牙关紧咬,心知她陷入了噩梦。

    周恪原想唤醒沈游,可沈游深陷噩梦,痛苦异常。他无可奈何,轻轻的固定了沈游的手腕,不要牵动受伤的双手。

    紧接着,他缓慢的靠近半缩起来的沈游,尝试着轻轻的拥抱她,将她的后背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

    人的体温是被子无法代替的,永远滚烫,永远火热,周恪希望借助肌肤的贴合,体温的传递告诉陷入噩梦中的沈游。

    别害怕,我一直都在。

    他们轻轻拥抱,彼此温暖,与风花雪月无关,不涉及任何欲望,仅仅只是最纯粹的爱意流淌。

    大概是感觉到了热源,沈游终于开始缓了过来,光怪陆离的梦境渐渐远去,沈游松了一口气,即使依然能够感觉到疼痛,但痛到麻木后身体终于进入了深度睡眠中。

    第二天一大早,大概是药膏起了作用,又昏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沈游看上去终于精神多了。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才发现身后似乎有人,她半偏着头,刚转过去就看见周恪的睡颜。

    沈游呆了呆,才发现两人此时的姿态尤为诡异。她是半侧着的,为了防止压到手,周恪在她身后半拥着,一双大掌轻轻的固定住沈游的手腕。

    别说中间隔着的三床被子了,两人几乎密不可分,沈游的脑袋枕在周恪的胳膊上,周恪低头就能亲吻到她的头发。

    太亲密了,沈游有点尴尬。谈恋爱归谈恋爱,这个姿势未免也太老夫老妻了。

    沈游手指起了燎泡,不太能动,正想着怎么起床呢,周恪就醒了。

    “醒了啊?”

    刚刚晨起,周恪的嗓子微微沙哑,呼吸正好洒在沈游的头顶,沈游头皮一阵发麻。然后周恪就看见沈游白玉般的耳垂微微泛红。

    周恪闷闷的笑了两声。

    “别笑了”,沈游恼羞成怒,“这是生理反应,天生的,不怪我!”

    难得能见到这个厚脸皮的小娘子害臊,周恪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表示他相信沈小娘子的话。

    “谨、谨之”,沈游头一回有点结巴,“你要不先起床?”

    沈游挪了挪腿,试图避开身后的周恪,也好避开对方晨起的反应。

    “可是沈小娘子,我还想赖会儿床”,周恪既没有阻止沈游挪身子,却也没有丝毫要当君子的意思,就这么维持着原姿势跟沈游耍赖。

    “你先起来”,沈游睡觉的时候只觉得身后热烘烘的,下意识就想往热源靠,结果造成了这个扭曲的姿势。

    睡觉的时候没觉得,可起床之后简直无比羞耻。她很明显能够感觉到,周恪大清早的,火气可真旺盛。

    “小娘子”,周恪语带调笑,“我昨日可是看护了你一整个晚上,一宿没合眼,又是帮你固定伤处,又是帮你暖身子。你倒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周恪一点也没说谎。他生怕沈游高烧,几乎一晚上都在小心照料她,时不时的测试温度,掖被子,偶尔还要用白水给她润唇。

    熬了一宿,接近天亮才堪堪合眼。闭上眼,脑子里都是沈游布满燎泡的双手、疲惫的眼神、苍白的面容。

    “多谢谨之”,沈游偏头看向周恪,认认真真道谢。

    周恪笑起来,“你要怎么谢我?”

    沈游想了想,示意周恪把她扶起来。

    “闭上眼”。

    周恪一米八五的高个子乖乖的闭眼。

    沈游欣赏了一会儿男朋友的颜值,慢慢的凑近周恪,亲了亲他温热的唇齿。

    “谢谢我的男朋友”。

    周恪当然知道男朋友的意思。他拼了命的往下压嘴角,却又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他睁眼,心里眼里都是眼前这个小娘子。

    可惜了,这些还是不够。

    沈游双手被伤让周恪意识到了生死无常。如果被伤到的不是手,而是其余的重要部位,那么沈游能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种有了今天没明天,争霸天下的路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死的日子,让周恪再也不想什么退休致侍的未来了。

    他只想跟沈游过好每一天,即使碍于子嗣依然不能敦伦,但也可以亲昵的相拥而眠,就像昨晚一样。

    “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你就想打发我?”

    沈游奇怪道,“那你想怎么样?”

    “撤掉楚汉河界!”

    沈游惊奇的望向周恪。

    “你应该知道中间三床被子是用来防止我们越界的,如果撤掉的话,鬼知道什么时候……”耳酣情热之下,万一她把周恪扑倒,真搞出个孩子来就麻烦了。

    “我可以起誓,我绝不会擅自动作”,周恪又庄重又严肃,“我与你同床共枕五年了,除了昨晚,我没有任何越界之处”。

    “每日都与我心爱的人睡在一起,我却能坚持五年之久,这足以证明我心智坚韧,是个谦谦君子”。

    这不是只能证明你不行吗?不不不,根据刚才的不小心接触来看,周恪可能很行。

    沈游脑子里乱七八糟,还不忘开个弹幕吐槽周恪。

    她有些犹豫了,五年的时间里,周恪的确极为恪守规矩,无愧于他以“恪”为名。

    一看沈游动摇,周恪软着嗓子,“沈游,我没了恩师、祖父,不想再没有你了”。

    沈游心软了,如果热油浇得偏一些,甚至能让沈游由于重度烧伤而去世,那对于周恪而言意味着差点就失去她。

    这一次她手受伤是沈游身体上的痛苦,却也是周恪精神上的痛苦。

    可、可还是真没了三床被子,那她岂不是每天早起都得跟周恪面对面,她不怕周恪扑倒她,毕竟周恪的自制力是真的强大。但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周恪的美颜暴击,把周恪给扑倒了可怎么办?

    “等会儿,等会儿”,沈游摇摇头,“你让我想想”。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你看,初春寒冬我可以给你当暖炉,秋季干燥,没了阻隔之后给你端茶倒水都方便,至于夏季”,周恪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好胡扯一通,“夏季我给你赶蚊子!”

    沈游被逗笑了,她无可奈何,“好吧好吧”。

    周恪闻言,轻轻拥住了沈游,“闭上眼”。

    沈游愣了愣,乖乖的闭上眼。

    周恪面上俱是笑意,他轻轻的在沈游唇齿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缓缓的在沈游耳畔问道,“还记得我当时教你上诗词课吗?我今日再教你一首诗。”

    沈游整个人头皮发麻,身体半酥半软。

    周恪语带笑意,轻声道,“你亲了我,我亲了你,这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愿你我永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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