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一个清明节, 静楠和荀宴再次出宫了。

    只有数十侍卫跟随,二人去往流云镇——荀宴成长之地,亦是他母亲云氏的埋骨之处。

    云氏从未想过离开家乡, 即便她临终前交待荀宴去京中寻找生父, 说的也是, 将她葬在镇旁的野枣林中。

    春雨漫漫, 道路泥泞, 野枣林中草丛疯长,几乎丛丛半人高。静楠无从辨别方向, 荀宴却走得极其坚定,辟出一条道路, 直至一块小小的石碑前。

    石碑上有些许泥土碎枝, 看得出有些日子未经打理,但相较于周围,算得上整洁。

    “有人来打理过。”静楠道。

    荀宴颔首,“应是云大当家。”他曾告诉过此人母亲墓地所在,除去他,便无第三人知晓了。

    时隔多年,荀宴已经很能平复情绪,他静静凝视墓碑片刻, 将一支桃花放在碑前。云氏很爱花,四季如此,他们居住的小木屋中, 时常萦绕着花香和浣洗衣物的皂豆香。

    年幼的荀宴, 如同每个贪玩孩童, 总会带一身泥水回家, 但翌日他的衣服都会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带着淡香。那时他一直以为,阿娘是仙子,会仙术。

    “阿娘好。”静楠主动出声,朝墓碑深深鞠躬,开始认真地、一板一眼地介绍自己,几乎从和荀宴相遇开始到现在,凡是能想起的大小事都说了个遍,作为听众的荀宴唇含笑意,安静聆听。

    好容易等静楠说到成婚,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荀宴慢慢开口,“阿娘她……其实不大爱说话,她很静。”

    静楠眨眼,“那她会嫌我烦吗?”

    “不会,她很喜欢听别人讲故事。”荀宴笑,“尤其是美人。”

    静楠喔一声,点头,“那阿娘肯定很喜欢我。”

    她总是如此自信,荀宴忍不住摸了把那脑袋,“对,她一定很喜欢你。”

    ————

    小木屋经扩建,已拥有一座小院,四面砌墙,大门落了把重锁。

    十一岁那年,荀宴帮官府办事,得了大笔赏银,第一件事便是扩建住处,可惜这处新家,云氏只住了几个月便溘然长逝。

    及至荀宴离乡赴京,这小屋一直闲置此处,有背后打点,亦无人敢破坏。

    蛛网密布、杂草丛生,处处垫了层厚重灰尘,等待侍卫们收拾时,静楠好奇问:“哥哥在这儿,不是还有亲人吗?”

    “无关人等而已,不用在意。”对于母亲那边的亲人,荀宴不恨他们,自不会特意去报复,外祖母离世后,他们与云家早无干系,于荀宴而言,即便听到,也只和陌生人一般。

    落雨稍歇,但檐下滴水不绝,嗒嗒声如落珠,溅起小小的水渍,静楠注意到,沿着墙壁,有好几只小蛙呆呆蹲在那儿,她低下身,丢出小石子一掷,那蛙便受惊一蹦一跳,顺墙消失在转角处。

    “这种蛙烤着也很好吃。”荀宴忽然道,忆起往昔,“只要一下雨,池塘边都会有很多,我捉过不少。”

    此话一出,便定了他们今日的晚饭。

    侍卫们刚收拾好屋子,转而马不停蹄地去池塘边抓肥蛙,幸而在傍晚,和两位主子一同享用了顿美味烤蛙。

    “当真要睡这儿?”荀宴问,“去客栈也可,这里太简陋了。”

    静楠倒意外得接受良好,并表示对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很好奇。

    回客栈的只有侍卫,二人留下,准备在小屋中度过一夜。

    简陋二字,并非说说而已,除却自带的被褥,床榻、地板、家具等闲置多年,或潮湿腐烂、或格外脆弱。参观小书房时,静楠轻轻一靠,就险些把里面的房梁给靠倒,木屑扑簌簌下落,砸了她满身,夜光和雨水同时从上方漏下,书房顶出现一个大洞。

    她被荀宴拎出时,整个人已经淋成了可怜兮兮的落汤鸡,像是羽毛被尽数打湿了,瑟缩地往他怀里钻着取暖。

    荀宴好笑,“去客栈?”

    “不。”静楠坚持,“既是清明,当然是要在家过的。”

    这是何奇怪说法?荀宴虽不解,倒也随她。

    没了侍卫,做苦力帮静楠梳洗的,自然只剩她的哥哥、她的夫君,被指使的人倒无甚情绪,只是等收拾完毕,夜已深了。今日舟车劳顿,二人都颇为困倦,竟是沾了被褥就双双睡去。

    风从破窗呼啸而过,静楠仅微微皱眉,转而睡得更沉。

    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她的记忆自动追寻白日所闻所见,让梦中湖泊微微一晃,曾经的小木屋重现眼前。

    缩小版的荀宴五官稍显稚嫩,肉嘟嘟的,神色桀骜不驯,正挥舞着小斧头吭哧吭哧,试图帮云氏砍柴。

    “阿娘,我可以的!”他坚定地说了这么一句,使出更大力量挥舞斧子,却不料用力过猛,刀、棍分离,斧身砸在鞋上,让他痛叫一声,瞬间眼睛就红了。

    云氏忙来哄他,却被他推开,抹了把眼泪脆生生道:“男儿流血不流泪,阿娘我不痛的!”

    静楠越看越觉有趣,蹲下|身想戳戳幼年哥哥的肉脸蛋,云氏的目光却仿佛穿过时空看见了她。

    “圆圆——”她一袭浅杏衣衫,温柔含笑,“你看见了,他一直很倔,从不把委屈摆出来。”

    静楠正要回答,画面转瞬消失,她被屋外砸下的树枝惊醒,一睁眼,被窗外的画面吓得瞳孔猛缩——只见一个白色人影咻得飞过,极为飘逸,隐约中可见轮廓,正是女子。

    瞬间的惊吓后,静楠定睛又等待了会儿,片刻后再次看见白影飘过,第一次并非她的错觉。

    她想了想,冷静地推醒荀宴,对外指道:“哥哥,阿娘来看我们了。”

    ————

    依照习俗,清明虽为祭奠祖先的节日,但荀宴从不信鬼神之说,更别说什么母亲从地府中跑出来看他们。

    眼见静楠买来大量供奉的果子、点心,他克制地提醒她,“圆圆,世上无鬼神,既然昨夜并非错觉,那很可能是有人作祟。”

    “昨日刚祭拜了阿娘,我就梦见了她,醒来又正好看到她,定是她喜欢我,想来找我说话。”静楠自有自己的一套认知,且认定了很难改,“哥哥,你觉得阿娘想找我说什么?”

    “……”荀宴依然保持沉静,“我是她儿子,如果要找,为何不先找我?”

    “因为梦中她已经看过你了。”

    “……”

    荀宴深深知晓,和静楠理论无用,她的倔比他更胜一筹。

    他决定去找出真相。

    宫廷侍卫出马,小小流云镇再无秘密,不过半日,侍卫就打探到附近有一群顽皮的孩童,时常喜欢扮鬼吓人,尤其是在这座荒废许久的小屋附近,他们吓了不少人,邻里深受其害。

    对他们的长辈略施小利,侍卫们就轻松把这群孩子拎了过来,亲自认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犯罪经过交待得清清楚楚。

    荀宴挑眉,用眼神示意,似乎在说,如何?那并不是什么阿娘吧。

    静楠暂未作反应。

    但在这群孩子被遣散后,她思索良久,忽然以拳击掌,“我明白了。”

    “……什么?”

    “他们早不来晚不来,正好在我们入住的这日扮鬼吓人,定是受了阿娘的影响,阿娘想借他们来传话。”说罢,静楠一脸继续冥思苦想,“想传什么话呢……为何是一群孩子……我知道了。”

    “……又知道了什么?”

    静楠抬眸,眼神中满是令人信服之感,“是孩子,哥哥,阿娘在暗示我们,她想要我们尽快生个孩子。”

    面对她认真严肃的表情,荀宴一时竟无言以对,起初愣怔,而后是忍不住低笑,越笑越大声。

    是了,他在惊讶什么,圆圆就是这样的性格啊。

    正是这样独一无二,才让她如此可爱。

    他将人揽入怀,郑重附和,“嗯,那我们努力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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