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铿”的一声,烛盏翻倒,微弱火光一闪而灭,灯油流淌,自案沿滴答落地,连缀成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静寂黑暗中,尤为刺耳,仿佛粘稠的血自刀尖滴落。

    案前的人缓缓舒展开绷紧的身子,咬紧齿关,再次抬掌聚气,又是冷到骨头缝里的疼,第五次,心脉里残留的霜寒剑气于一瞬之间将沉于丹田与游走周身经脉的内气尽数击溃碎散,干干净净,分毫不留,当真是名副其实废人一个,他目眦欲裂,忍着剧痛抬起膝盖一脚踹翻身前的案几,一应物事撒落满地。

    细密冷汗自额角渗出,划过脸庞,楚子钰骤然蜷起不剩几分温热的身子,哆嗦着,额头死死抵住同样冰凉的地面,像条垂死的狗。他愤恨地嘶吼,却衰弱得只余气音,自齿间崩出,听起来倒像是呜咽。

    好冷,好疼,好不甘心。

    该死,也不知道那丫头是怎么熬过去的。

    念及此,心神却是一动,他这算不算是,走她走过的路,与她共苦。

    人活一世,来路归途多是孤独,没好命与意中人同甘,能共苦也是不错的。

    好歹有个伴儿。

    心下稍慰,楚子钰以手肘撑地慢慢爬起,倚墙而坐,思绪一片混乱。若要夺他人内力修为化为己用以压制这道剑气,前提是他能催动真气,动用武功,可如今他这副样子,竟是连这唯一的生路都断绝了。

    还是那句话,除非有人甘愿传功,可他知道这没可能。

    原来无能为力到极致便是这样的感觉,除了放狠话,什么都做不了。

    最终还是要寄希望于父亲临走前所承诺的“一臂之力”,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多半也是安抚他的空话罢了。

    他咬着青白的唇,哆嗦着抱膝缩坐在黑暗中,两眼发直,胡思乱想。

    “少宗主,睡下了?属下奉命来送件东西。”门外响起坎的声音。

    江少右?奉命送东西?

    楚子钰心神一凛,立刻明白过来,忙挣扎着起身想要去开门,趔趄迈了两步又滞住身形,低头瞧见满地狼藉,怕被人看见嘲他怂包只会拿物件撒气,慌张地蹲下身去扶侧翻的案几,哐当一声,门外的人听见动静,欲推门进来察看,他忙疾声喝令:“放门口就行了!你走。”

    “这恐怕不行,没有属下在旁指引,少宗主未必懂得如何用这东西。”坎知趣地收回推门的右手,左手捧着个带锁的盒子,恭立门边笑道。

    屋里的人静了片刻,再没应声,又听见搬动物事的稀里哗啦声,坎虽瞧不见,心里却清楚,暗暗发笑,面前的门猛然打开,露出张苍白阴郁的脸,他行了一礼,径自进屋。

    “啧。”黑袍书生东张西望,在案上寻见烛盏,正欲点灯,却发现灯油已空,目光一瞥,瞅见一旁未及清理干净的污渍,自顾自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亮了,回头冲屋主笑侃,“属下奉宗主之命前来赠蛊,不过,出于好心,还是想多一句嘴。”

    “一旦做此决定,可真就没有回头路了,来日再回首,便是黄泉路。少宗主,好死不如赖活着,山雨欲来,流血千里,多少人拼了命想活呢,局中人都巴不得立刻退隐江湖,过回平凡人的日子,您又何必逆流而行,把自己葬送。”

    这是他的真心话。

    楚子钰闻言只是冷笑,就着飘摇火光,死死盯住坎手中的那只盒子,戏谑答道:“退隐江湖是功成名就的大侠心心念念的,我一败涂地,有什么好退隐的。我意已决,不必假惺惺来劝。这是什么蛊,能助我恢复武功么?”

    “此蛊名为重明,十年饮血,浴火重生。”黑袍书生轻笑一声,自袖口摸出把精巧的钥匙,解锁打开盒子,隔板两侧各有一只指甲大小、漆黑油亮的硬壳虫,在火光下隐约泛起一层青芒,躁动不安,发出刺耳的尖鸣,“咔”的一声盒子重新关上,虫鸣声灭,楚子钰眉头微蹙,只觉得“重明蛊”三字耳熟得紧,似是在何处听过,来头不小。

    “重明蛊出世那年,江湖大乱,为了抢夺这东西,黑白两道死伤无数,最终令尊率领罡气盟中人,与武林四大世家联手,屠了苗疆肖家寨,夺得此宝物,封存起来,立下誓言,不会让此邪物重见天日,那场纷争也总算告一段落。”坎眼里带笑,寒凉杀意于眉间一闪而没,佯作无奈,连连叹气,慨道,“宗主待少宗主还是很好的,连重明蛊都舍得给。”

    楚子钰抿唇不言,他记起来了。

    当年那场满是血与火的围剿早已尘埃落定,成了一桩愈传愈诡谲的秘闻。

    相传重明蛊的炼制,耗费整整十年,以千人为祭。前五年,被种下血蛊的江湖人在笛声的操纵下自相残杀,杀到一千时,存活下来的最强者,其骨肉经脉气血便成为炼制重明蛊的皿。百蛊同穴,又厮杀了五年,寄主一身骨血被啃噬干净后,干瘪皮囊自发燃烧,以小刀切进枯朽胸膛,剖心取出浴火重生的那只蛊虫,便是当之无愧的蛊中之王。

    因其饮血十年方重见光明,便以重明二字为之命名。

    甫一出世,便被封存,于是这重明蛊究竟有何奇效,皆是道听途说,无人有明确答案。

    他犹疑一瞬,又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黑袍书生,问道:“怎会有两只?”

    “确是奇事,这两只似有灵性,并肩作战咬死了其他蛊虫,彼此却相安无事,直到被剖出心脏自火中取出时,才发现二者抱在一起,似情人依偎,竟一同重生。世人并不知此事,以为重明蛊只有一只。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属下觉得重明蛊都可以改名叫做同心蛊了。”坎语气轻快地娓娓道来,仿佛亲眼见过重明蛊出世的情形。

    “真的?”楚子钰突然起了疑心,眼神怪异起来。

    “真的。”坎认真作答。

    “你究竟是谁。”楚子钰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顿,语气并非疑问。

    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无论江少右承认与否,他都已经猜到,甚至还有更深一层的惊疑。

    “肖家寨未亡人。”坎倒是坦荡,没打算遮掩。

    寒意窜上脊梁,楚子钰抬手扳住案沿,心如鼓擂,还想问什么,却又问不出口。

    “宗主知道。”坎一摊手给出答案,波澜不惊。

    “你,你们……!”他难以想象,有着血海深仇的两人竟能在同一屋檐下和和气气共事如此之久,他们分明也没有共同的利益,怎么会……

    “宗主知道我想为族人复仇,也知道我是聪明人,不会自不量力对他下手,或是背叛他,所以敢用我,信赖我,而我确实也会尽心为他做事,只要他不杀我,也算是合作愉快。”坎手指轻扣盒子,散漫解释着,像是讲述与己无关的一桩小事。

    楚子钰依旧不信,满是戒备地质问:“你图什么?”

    坎莞尔一笑,轻声道:“图活久一点,亲眼看见大仇得报的那一日。”

    “恐怕你会失望。”楚子钰咬牙切齿,他相信这世间没人能杀得了父亲。

    “我不会失望,宗主终有一日会败在易剑臣和薛靖七的剑下,这是必然,宗主他自己都做好了此番打算,怎么,不信?不信的话,少宗主尽可以去与他当面对质,我的所有心思他都一清二楚,但并没有任何意见。”坎自顾自说完,抬眼瞅见楚子钰那张又惊又怒、憔悴不堪、甚至有些滑稽的俊脸,幸灾乐祸笑了笑,“言归正传,少宗主已决定种下重明蛊了是么?”

    楚子钰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神色复杂地看着盒子,没有答话。

    坎当他默认,便继续讲道:“重明蛊至刚至阳,炽烈之气可与至阴至寒的七星剑气相抗衡,种下此蛊后,蛊虫会自经脉游走周身,打通滞涩之处,而后抵达心脉寄宿其中,终生不可拔除。从此往后,少宗主再动用内力,重明蛊便会克制剑气,内气不会消散,甚至更加强横。不过凡事都有代价,蛊虫也需要生存,少宗主要想与其和平共处,就需要定期夺取他人内力修为以豢养它,它在填饱肚子的同时,也会将外来内气尽数转化为精血补足寄主自身,寄主的功力也会越来越强,一日可抵他人数年之功。”

    楚子钰心下一沉,北山岳耗尽半生心血钻研出的功法,竟与重明蛊相辅相成,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不待他细想,坎顿了顿又继续笑问:“少宗主打算何时种下此蛊,今夜么?重明蛊种下后,三日之内,必须夺得第一份浑厚的内功修为以豢养它,否则会全身血液如同煮沸,经脉寸断,蛊虫噬心而亡。”

    三日之内。

    楚子钰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起来,又蹙了下眉,反问道:“要有多浑厚?”

    坎认真思索,作答:“至少得有个几十年,好歹是内力丰沛的高手。”

    至少不是他江少右这样的。

    他心里暗忖,楚子钰这种人,气量小,颇记仇,行事不择手段,连喜欢的姑娘都狠得下心下重手,他俩又是结过梁子的,若不编个半真半假的谎话诓他一下,恐怕种下重明蛊后,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他神色如常,坦坦荡荡,楚子钰将信将疑,最终还是信了。

    “之后呢?若不定期夺取他人内力,我依然会死么?”楚子钰脸色不太好看。

    “是,也不是。”坎暗自松了口气,笑吟吟说罢,屈指敲了敲盒子,“这……同心重明蛊,有两只嘛,少宗主只种下一只,若不定期夺功,确实依然会死,但若来日把另一只种在他人身上,令那人顺利度过前三日,接下来二蛊连心,生死相随,两位寄主便谁都不会死了,说不定还能一起称霸武林。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属下相信以少宗主的性子,必定不愿长长久久吃这苦头。”话说一半,剩下一半不必言语,对面阴鸷的目光已代表其听懂了他的挖苦,遂无声一笑。

    重明蛊能克制七星剑气。

    二蛊连心,生死相随,称霸武林。

    楚子钰反复咀嚼着这些字眼,目光越发灼烈,情难自禁地勾起唇角,欣喜若狂。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有办法对付那丫头了。

    她自诩身正影直问心无愧,侠肝义胆,他便让她跌落云端,同他一起在泥水里打滚,双手沾染毕生都洗不干净的污秽与鲜血,让她再也直不起那脊梁。

    不是说下了地狱还要再杀他一次么。

    他先一步在地狱等着。

    楚子钰重新打开盒子,将右手食指伸了进去,商阳穴一阵麻痒酥痛,种下重明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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