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边饮宴,一边赏雪,气氛融洽。

    便在这时,冯良玉笑道:“我等这般下去,未免无趣,不如玩点什么?”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面露思索之色。

    蒋易笑道:“当下既有诸位习武俊杰,又有我书院英才,可谓文武济济。”

    “不如这样如何,从左首第一位的桓玉兄开始,随后是右首第一位的云飞兄,接着是我,然后是右首第二位的魏兄,依此顺序,轮到谁,都必须展露一番才能。”

    “文的必须与雪有关,武的也必须前往这东湖雪中演武,若是不愿,则自罚三杯,冯兄你看如何?”

    冯良玉拊掌笑道:“蒋兄不愧被书院先生称为多智郎,此法甚妙!”

    “堂兄,便由你开始如何?”

    冯桓玉沉吟片刻,说道:“我便为大家朗诵一首五百年前诗人刘文房所作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蒋易笑道:“此诗写景如画,绘出一副绝妙的风雪夜归图,素来以朴实平易著称。此诗正好与桓玉兄温厚的品格相得益彰。”

    “蒋兄过誉了。”冯桓玉拱手。

    这时,丁云飞摇头一叹:“在下不通诗文,武艺上更是难登大雅之堂,我自罚三杯!”

    说着,他便连续喝掉了三杯瑞露酒。

    冯良玉眉头微蹙,不过也没多说什么,丁云飞与旁人不同,他不好强迫。

    轮到蒋易,他略微思索,说道:“在下结合此情此景,想出一个对子。”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冯良玉眼睛一亮,看向蒋易,拱手道:“蒋兄大才,谬赞了。”

    这副对子实在浅显易懂,便是右首一众武夫都是面露了然之色,分明是在奉承冯家这座水云山庄的富丽堂皇。

    冯良玉身旁的少女名唤冯彩玉,是冯氏主脉三小姐,她鄙夷的看了眼蒋易,撇嘴道:“阿谀之辈。”

    很快,一位位书生或武夫被轮到,他们有当场作诗的,有朗诵前人诗文的,有雪中舞剑的,也有湖面上展示身法的,不一而足。

    钱玳越听,面色越古怪,前世的一些名人

    名诗,这个世界里居然也有,只是显然与前世有所差异。

    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位少女竟然吟诵出了李清照的《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连李清照都有吗?相似度太高了。

    他略一思量,便向身边的陈朗问道:“兄弟,你可听说过李白,柳宗元,苏轼,柳永?”

    陈朗面露疑惑,说道:“小弟倒是知道柳永,他与李清照可是婉约词的代表人物,其他人是谁?”

    钱玳心头一震,续问:“你知道豪放词派吗?”

    陈朗摇头:“词,皆是为了配合乐曲而填,多为叙述儿女情长,或女儿心迹,哪有豪放一说?”

    钱玳顿时眼睛发亮。

    很快,终于轮到他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想看看他到底如何应对。

    身为玄衣卫,若是在这种场合雪中演武,宛如一个戏子,肯定有损玄衣卫的威名。

    但大家也不认为他一个武夫,懂得吟诗作对这般风雅之趣。

    魏青岩冷笑道:“怎么,声名显赫的钱青卫不愿展露武艺吗?那就乖乖自罚三杯,莫要玩不起!”

    钱玳此刻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是一个局,一个针对他的阳谋,无论他是雪中演武,还是自罚三杯,都将改变堂中众人对他的看法,打击他的名声。

    若是冯家事后再暗中宣扬,令全城百姓知晓,无疑不利于玄衣卫的正面形象,更有可能,引发一众玄衣卫同僚对他的不满。

    想让我出丑吗?有趣。

    陈朗向钱玳投来担忧的目光,显然,他也看出了钱玳的两难处境。

    钱玳笑道:“钱某的武艺平平无奇,没什么好展示的,不如,我便作一首诗。”

    噗嗤。

    魏青岩捧腹大笑,指着钱玳道:“就你还会作诗?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

    蒋易也说道:“钱青卫,我等虽是游戏,但作诗亦要遵循章法,切不可胡编乱造。”

    冯良玉静静的看着钱玳,面无表情。

    钱玳站起身来,走到室外,负手而立,举目遥望飘雪江山。

    他缓

    缓开口。

    “千山……鸟飞绝。”

    “嗯?”蒋易眉头一皱,仅仅这一句首联,便让他有种不妙之感。

    “万径人踪灭。”

    冯桓玉、蒋易和陈朗,猛地站起身来。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最后一个雪字道出,东湖之上的满天飞雪陡然停滞,天地瞬间陷入寂静,彻骨的寒意生起。

    广阔的湖面之上,突然现出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虚影,他坐在一艘单薄的小舟舟头,手持钓鱼竿,正认真的注视着寒雾缭绕的水面。

    下一刻,鱼线抖动起来,老翁嘴角露出笑容,只见他双手一提,居然钓出一条金色小蛇。

    大氅拂动,冯桓玉快步走到栏杆前,他惊恐的喊道:“那不是蛇,那是一条龙!”

    是的,那的确是一条小蛇般大小的金龙。

    身躯夭矫,头角峥嵘,龙须修长,一身菱形金鳞闪闪发光,四只龙爪上都生有五根弯钩般的利爪,犹如鹰爪一般。

    此时蒋易也走了过来,他眼神呆滞,喃喃道:“竟然是五爪金龙。”

    大厅中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幕。

    老翁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向众人。

    那张脸十分普通,布满皱纹,与寻常老渔翁无二。

    他朝众人笑着点点头,随即抓起小金龙,放入身旁的竹篾鱼篓中。

    小舟无帆无桨,倏然转了过去,携带着老翁漂向寒雾深处,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景色一变,依然是搓绵扯絮般的漫天飞雪,依旧是熟悉的东湖胜景。

    “天地异象!”

    有书生震惊的呐喊。

    “竟然是天地异象,这可是法诗诞生的预兆啊!”

    一众书生和武夫面面相觑,法诗的意义没有人不明白,但正因明白,才觉得适才之景恍如梦幻。

    陈朗目瞪口呆的看着钱玳的身影,他忽然想起,兄长拥有着一颗赤子之心,那是修行儒家的绝顶天赋。

    魏青岩神色怔怔,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丁云飞脸色动容,身体像一个木雕泥塑般,僵硬得无法动弹。

    冯彩玉用两只小手紧紧捂住小嘴,双眼惊得一眨不眨。

    冯良玉瞳孔急骤收缩,笼在袖中的手不停颤抖,他再也不复之前的从容淡定。

    “钱

    青卫诗才横溢,单凭此诗,便可笑傲儒林,桓玉佩服。”

    冯桓玉言罢,朝钱玳长身作揖,行晚辈之礼。

    他乃冯家支脉,他父亲冯阙虽然是当今家主冯楼的三弟,但自小武道资质平平,是以远离冯家权力中心,只当个富家翁生活。

    轮到他这一辈,同样无缘武道,但却有幸入得东平书院,成为了儒家修士。

    他素来与冯良玉交往不多,但却与冯彩玉这个堂妹关系很好,这次赴宴也是在堂妹的强拉硬拽下才来的。

    他并不知晓冯良玉和钱玳的过节,所以也没有看到在他行礼后,冯良玉阴沉的目光。

    钱玳当然知道这首诗的地位,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惹来这么大的动静,原本他只不过是想当个文抄公,免得被人奚落罢了

    他感受到了冯桓玉的真诚,在这种场合能够做出此种举动,定然与冯良玉不是一路人。

    于是,他托住冯桓玉的手臂,将他扶起,笑道:“在下不过是有感而发,若是置于泱泱儒林,恐贻笑大方。”

    接着,一众书生也纷纷上前,朝钱玳作揖行礼,他们身为儒家学子,对于任何一位能够创造法诗的人,都抱有敬意。

    每一首法诗的诞生,都意味着儒家的实力又将大涨一截。

    钱玳哭笑不得,只好一一回礼。

    蒋易看着被书生包围的钱玳,神色复杂。

    那些武夫见此情景,纷纷看了眼冯良玉,他们向来以这位冯二公子为首。

    发现冯二公子目光阴沉,武夫们连忙坐下,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喝酒吃菜。

    魏青岩一屁股坐到席上,郁闷的灌了一口酒。

    但,纵然瑞露酒如何醇香浓烈,他却只觉得寡淡无味。

    很快,众人重新归位。

    蒋易有心再度挑起氛围,但所有人都被刚才的异象所震撼,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勾起大家的兴趣。

    宴席终究还是结束了,只不过,并非尽欢而散。

    钱玳和陈朗并肩走着,前面是引路的鱼姬。

    “贤弟,何为法诗啊?”钱玳低声问。

    陈朗叹道:“法诗这般出名,兄长居然没有听过,可偏偏还被你作出了法诗,委实造化弄人。”

    钱玳摸了摸鼻子。

    陈朗续道:“儒家修士,有一种极其

    特殊的功伐能力,能够通过吟诵文章诗赋,凝聚出对应的人物场景,发挥出玄妙无比的力量。”

    “但并非任何文章,任何诗赋,都能够施展出强大的威力,只有某些不同寻常的诗文才有效果。而这些诗文,便被称为入法诗文,简称法诗、法文。”

    “贤弟你可以施展法诗吗?”

    “法诗只有儒家第五治国境之上的修士才能施展。”

    “这是为何?”

    “踏入治国境的标志是凝聚文胆,从此拥有了文气,依仗文气能够沟通法诗、法文,引动天地之力,这样便可以施展出玄妙莫测的攻击图景了。”

    “原来如此。”

    出了水云山庄的大门,门房把二人的马匹牵出来,二人纵马而去。

    半路上,钱玳忽然听见后面有追赶之声,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穿黑毛狐裘的瘦削青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追来。

    钱玳提起缰绳,让胭脂马停下。

    来人正是丁云飞,他朝钱玳拱手道:“在下丁云飞,乃是江鹰派之人,听闻钱青卫喜爱瑞露酒,特来相赠。”

    言罢,他手掌一翻,掌心现出十张票据,递给钱玳。

    钱玳眉头微皱:“阁下这是?”

    丁云飞笑道:“实不相瞒,江边酒坊乃是敝派的产业,这是敝派独家的换酒票,一张可换二十坛瑞露酒。”

    钱玳摆手道:“这礼可有些大,钱某无功不受禄,阁下还是收回。”

    “钱青卫放心,在下没别的意思。”

    接着,丁云飞靠近钱玳,低声道:“钱兄,务必小心冯良玉,你杀了他的妖仆黄云,他早已衔恨在心,今日宴席才只是开始。”

    钱玳微微颔首:“丁兄的好意,在下心领。”

    “这酒票?”

    “哈哈,自然是笑纳了,平白得二百坛瑞露酒,傻子才不要!”钱玳朗然一笑,纵马而去。

    丁云飞失笑,旋即驾驭斑斓虎,踏雪飞奔。

    ……

    府衙,偏院。

    书房内,有一位中年文士正坐在案前,手握毛笔,书写着文字。

    若细细看去,正是钱玳所作之诗。

    那文士头戴纶巾,两鬓斑白,面容清癯,一身儒衫虽然浆洗得发白,但却整洁干净。

    他是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平生正直,禀性贤明,深得百

    姓爱戴。

    不久,他终于写完。

    巴掌大的信纸上,字迹笔酣墨饱,铁画银钩,遒劲刚健,一看便是此中大家。

    陈文昭看着题头,问道:“朗儿,你可问过钱玳,此诗何名?”

    陈朗恭敬的站在一旁,说道:“爹,我特意问过兄长了,他说就叫江雪。”

    “江雪,江雪,意境悠长,此题甚好。”

    言罢,陈文昭便在题头,以更加有力的笔锋,写下“江雪”二字。

    并落款:大景历八零六年十月廿六,东平府玄衣卫钱玳,有感于东湖雪景而作。

    待笔墨干透,陈文昭将信纸卷好,塞入一个小小竹筒,绑在风信鸟的一只腿上,抛飞而去。

    “爹,你是要把这首诗寄给浩然书院吗?”

    “不错,这首江雪,虽不及杜圣人名篇,但也绝对堪称大景立国以来难得的佳作,想必阳明圣人看了,一定会很高兴。”

    “江雪竟然能够入得了阳明圣人的法眼?”陈朗惊问。

    “那是自然,法诗已经很少诞生了,任何一篇法诗出世,阳明圣人必然要亲自过目,这可是事关儒家兴衰的大事。”

    话音一转,陈文昭笑道:“说起来,朗儿的眼光当真不错,你这位义兄是个奇才,不仅仙武同修,竟还能作出传世之诗,听你说他身具赤子之心,日后未必不能入我儒门。”

    陈朗摇摇头:“孩儿很了解兄长,他一心在修炼上,儒家修行需要从诚意、正心开始,日后还必须经历科举,他恐怕不会分心于此。”

    陈文昭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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