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遥国帝都还是艳阳高照,相距千里外的江北却已素雪翻飞,冷风呼号奔走,吹落一树腊梅。

    “天气渐凉,夫人也该加件衣裳才是,这附近没什么人家甚是荒凉,万一染个风寒什么的想请郎中都难。”一身素衣的老尼把外衫披在腊梅树下女子身上,慈祥面容带了几分笑意,“再过二月便是年根儿了,这几天贫尼想着去外面走走化缘,若能讨得几钱香火好为夫人添置件衣裳。这一转眼就是四年,你看,夫人来时带的衣衫都褪色了。”

    女子紧了紧衣衫,微微躬身向老尼道谢,冰冷指尖划过衣上绣花时些许失神。

    这外衫底料来自遥远的平州,最是坚韧密实,只可惜终是染色后绣上图纹的,时间一久颜色便会褪去,恰如人老珠黄,昔日娇颜不在。

    “看天气还要下雪,院子也不需日日打扫,夫人走动走动就回房歇息吧,贫尼去煮些清粥小菜。”

    老尼离去,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少言寡语的女子,触目满地萧索,心里也跟着空落起来。其实这几年哪一天不是如此呢?天高地远处,没有红尘俗世烦扰,却也没有可暖心之人陪伴身侧,孤寂总是免不了的,但既然是自己做的选择,便是难受也只得忍耐。

    倘若那年应了他一道离去,是否现在已有儿女绕膝?

    似是被自己荒唐想法吓到,女子摇头苦笑,一抹雍容华颜惊了天地苍茫,又一朵未经得住风霜的腊梅自枝头翩然落在布衣之上。

    曾经行走宫中享受荣华富贵的夫人,而今粗茶淡饭终日与青灯古佛相伴,如此落差有谁能想到?素鄢虽遗憾如今形单影只无人陪伴却并不后悔,当得知皇帝与皇后先后育有一双儿女时,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她。

    “听说江北雪终山有送子菩萨极为灵验,只是地处偏僻,寻常人耐不住那处寒冷。”

    四年前,因后宫嫔妃聊天时无意一句话,素鄢选择了远走他乡,尽管明知这样会让白绮歌难过仍毅然决然不辞而别——她一直看着那对儿由恨到爱最终相知相许的龙凤,最清楚白绮歌是多么想要有个孩子,再加上一些事让她困扰难断,江北人迹罕至的雪终山慈云庵便成了她之后四年的落脚点。

    拾起落梅堆放树下,素鄢仰头看了看辽阔天幕,不禁又想起那个总在心头出现的男人。

    她不了解他,只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有着细腻温柔。

    “不弃?公子的名字倒是特别,听着让人没来由心头一暖。”

    “不离不弃么?”

    “嗯。”

    寻常女子谁不渴望得个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素鄢亦不例外,只因太明白易宸璟心里容不得白绮歌之外的人,所以才明智地选择了退让,却不想,这份退让与淡然无意间入了另一人的眼。

    那时才与他相识不过两三日,起初总觉着这人性子忒冷了些,及至更深露重时他淡淡递来带着体温的外衣,这才发觉原来他是个细致贴心的人……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

    寂寥中总会想起过往记忆,紧了紧领口,素鄢放下沾满积雪的扫帚站在庭中,虚拢手掌呵了口热气,白色轻雾缓缓升起。

    “冷?”

    耳畔依稀回响起他低低询问,那是在易宸璟和白绮歌出征霍洛河汗国,而她和敬妃被杀手追得东躲西藏时,唯有他察觉她发抖,唯有他默默递上衣衫为她驱赶寒冷。偶大将军护着敬妃离开小村落后,素鄢没有选择与他们同行,而是躲了起来,直到荒屋外只剩下苏不弃。

    “你果然没走。”

    “苏公子早就猜到了?”面对神色平静的苏不弃,素鄢微微脸红,说不清是羞涩或是惭愧,“我想见见殿下和绮歌妹妹,还望苏公子能不嫌麻烦带上我……”

    “你就那么想见他?”

    素鄢至今还记着当时苏不弃的表情,精致如仙的面容上剑眉微皱,一双丹凤碧眸直直看着她,全然没有半点避讳,倒是隐约有些不悦味道。素鄢本就内向腼腆,被一个男子这般盯看自然要面红耳赤,然而扭头避开目光又能如何?仍是感受得到他视线,于是便觉察到,这人,真是胆大而不讲礼数。

    苏不弃似乎并没打算听她回答,问完后便径自上马,微微躬身向她伸手,逆着阳光,美得如同一尊冰雕。

    “跟我走吧。”

    她欣喜若狂,红着脸递上秀手,满怀期盼上马坐在他身后。

    跟我走吧,这句话他总共对她说过三次。

    第一次,她只当做是同乘一马的邀请并未多想,连带一路上他的外冷内热的温柔呵护亦不曾察觉,满心焦急就只为那个从未对她心动的人,直到某天,与他同样有着神秘碧色眼眸的男子凑到身边,半是玩笑感叹。

    “素夫人对不弃而言是特别的,他对其他女人可没这么温柔过。”

    那一刹才惊觉,只有面对她时他才会有些表情,于其他人,总是淡漠得仿若不闻不见。

    寒风又硬了一些,看样子确是要来一场大雪,把手放回身侧时不小心碰掉了腰间某个物事,这让素鄢一阵慌乱,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蹲下在雪中翻捡。平整雪面显出一排杂乱痕迹,一抹翠绿出现眼前,紧张的心总算放回肚中。

    唯一的亲人离开人世,只留给她这块玉佩可作念想,夜深人静时看着它总会想起惨死的妹妹素娆,偶尔也会因此想到苏不弃。

    属于她的那块玉佩还挂在他腰间吗?他是否有好好珍惜?四年过去,他可还如当年那般只对她温柔?又或者,因着她无情的不辞而别恼怒气愤转恋他人?

    突如其来的琐碎思绪充塞素鄢脑海,手一抖,刚刚拾起的玉佩又落回素白积雪中,紧随着两大滴清泪。

    想起他时,心痛。

    “送你到宫门口。”

    “保重。”

    “找了你许久,想见见你罢了。”

    “等我回来就带你离开皇宫,娶你。”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藏在心里,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铭刻眼中,更记得那年柴门外、凄冷间,他低下头贴近面颊,鼻息眼神近在尺咫,仿佛她已经属于他,已经可以不顾一切扑进温暖安全的臂弯。

    因为怕,所以胆小退却。

    怕这只是一场无妄美梦,到头来空喜一场,成了荒唐。

    天空轻雪簌簌落下,人迹罕至的庵中冷寂无声,滚滚红尘中,谁知某处有人泪落如雨,无声无息?似那些年追逐谁的身影拼命活着,委屈自己也要让那人高兴,浑浑噩噩,虚度,再念起某人温存想回身,已然无路可退。

    “饭菜煮好了,进来喝些热粥暖——哎呀,这是怎么了?快起来,雪气森凉万万莫染病啊!”

    老尼端着托盘才想要叫素鄢用饭,却见冰天雪地里柔弱的女子蹲在雪中,情急之下丢了托盘匆忙上前搀扶,这才发现素鄢已经哭得没了力气。

    “唉,别怪贫尼多嘴,夫人总说要削发为尼,可您尘缘未了如何能入我清净佛门?依贫尼看,若是夫人念着那人尚安好人间,不如早早收拾些盘缠去寻他,成或不成,至少是个结果。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最容易衍出心魔,看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贫尼当真是心疼啊!”

    “又让师太劳心了,素鄢只是一时想不开。”逞强笑笑,眼角泪痕犹在,心境已不像刚才那般波澜。素鄢拾起玉佩仔细挂回腰间,轻轻搓动冻得通红的手指,神情有些恍惚:“师太不收我为徒,只让我带发修行,我也明白自己六根不净入不了佛门。可要去寻他又岂是说说那么简单?如师太所知,素鄢是嫁过人的,虽未破身却有夫人之名,而他是个比这雪还干净的人,我……”

    素鄢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越来越瘦的身子禁不住寒冷微微发抖,想到自己与苏不弃的差距,连心也寒了。

    一个弃妇,一个似飘逸淡雅的隐士;一个庸脂俗粉,一个堪比出尘谪仙;一个双眼蒙尘不见真心,一个心如冰雪不染杂尘……

    说到底,还是觉着自己配不上他。

    老尼见素鄢情丝混沌解不开心结,一时也不便深劝,摇摇头叹口气,拾起摔碎的碗碟重又去盛饭。

    一个人偏执到如此,谁又能劝得动呢?素鄢自己也明白这般固执性子容易让人为难,往日里若是遇到此类情况总要顺着别人,然而只有这件事不行——她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要的是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如果情有杂质,不若天涯海角,三生不见。

    “倒是真想不到什么样的佳人才配得上他。”想得痴了,不禁自言自语说出心里话,素鄢被自己的笨拙行为吓了一跳,微愣片刻而后自嘲摇头。

    谁说她是本分老实的人?身在佛门清净之地却想着那些儿女情长,实在无礼得很。

    风雪愈大,呼啸声响穿过发丝擦过耳垂,呼啦啦吵得什么也听不真切,素鄢想进庵里时忽然听得院外似乎有人说话,想想荒山野岭不该有什么路人,先前倒有过贼人“来访”,心里登时害怕起来,再一转念顾及屋里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尼,又不得不壮着胆子向前走上几步,手里紧紧握住扫帚。

    “谁在外面?这是慈云庵,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不想走空门的施主还是请回吧!”

    被她这一吆喝,门外响动还真就应声停止了,过了少顷才见有一人一马慢悠悠行至门前,破旧斗篷落满雪花。

    “是路人吗?”见那人站在门口没有冒犯的意思,素鄢稍稍放心,大着胆子又轻声道,“路人的话可进庵中歇歇脚,外面风大雪大,等停下再赶路吧。”

    那人放开马缰跨进大门,走了两三步忽地停下,一片静谧中突兀开口。

    “刚才没听见?我是说——在我眼里,只你一个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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