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易宸璟总会在夜里被噩梦惊醒。

    梦的开端很美好,往往是他和红绡、小莺歌于昭国泽水边嬉闹奔跑,渐渐地,岸边起了雾气,当他停下脚步茫然四顾时已经见不到那两个小女孩儿的身影,只听见一声声虚无缥缈的轻声细语。

    带我走吧,和小莺歌一起,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只要能娶你为妻,我什么都不在乎。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红绡依偎在他怀里,两个人偷得浮生半日闲看似随意却很认真许下的诺言,一字一句,犹记心间。红绡呢?她去了哪里?不是早就说好等着他,等他成为无人敢欺辱的大将军时就来娶她吗,为什么她不肯出现?他做到了啊!他砍下无数敌人首级、踏破许多城邦听败者哀嚎,他身穿朱衣铁甲立于万人之上,只向垂老将死的父皇佯作臣服,为什么还不能娶红绡?

    “因为……”幽幽声音仿若地下传来,一抹红艳身影透过迷雾款款步来,容颜从模糊到清晰,笑容恍若隔世,“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刹那,美得足教月光失色的月蓉公主红绡,那张惊世花容满是刺目血污,寒凉可怖。

    梦到这时便会在粗重喘息中戛然而止,快四年了,就是这个噩梦一直追着易宸璟纠缠不休,心也跟着慢慢僵硬冰冷。本以为那将会是一生一世的折磨,却不知在何时不知不觉消失,偶尔回忆起来不再有恨,只余矛盾纠结。

    红绡,白绮歌,都是上天注定在他生命中烙印入骨的女人。

    带上绝情面具将白绮歌逼走后,易宸璟一直处于忙碌而低沉的状态,铁燕阵是摆在众将士面前一道难题,难到他只能眼睁睁看士兵们怒火高涨却不敢轻易应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是焦急就越难以镇定下来,或许,多少跟白绮歌不在身边有关吧。

    萧百善与乔二河先后派出却无半点消息回来,渐渐发慌的心情令易宸璟无法安坐营帐中,每隔几个时辰便要到外面走走看看,许是明白他的苦闷,那日沉着脸行走到西侧入口时,急促马蹄与听不清的谩骂闯入眼目,而后便是令他瞬息散去憋闷的身影出现。

    “绮歌?!”烈马四蹄如风,瘦削身躯傲然挺拔,薄唇紧抿的面颊一如他最熟悉的那般,坚毅不肯服输。

    那一刻易宸璟是满心欢喜的,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白绮歌的离去如此低沉烦躁,尽管不断说服自己所做一切是为了她好,为了不被易宸暄钻空子才故意让她绝望逃离,可心里终归空虚失落,甚至还有一丝极力掩藏的后悔——正因如此,当白绮歌意料之外重现眼前时,他的第一反应唯有迈开脚步向着那个倔强女人奔去,不管不顾。

    他想她了,真的很想。

    人的脚步再快也快不过许多东西,譬如时光流逝,譬如红颜苍老,又譬如,离弦之箭。

    锋利羽箭接近背心时,丢弃警惕的白绮歌丝毫没有察觉,她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等险境,也没有想起被陷阱围困的两队人之外尚有二十人虎视眈眈,及至听见身后有某种划破风声的锐啸才反应过来,这条小命尚未摆脱危险。

    时光弹指间可能发生无数事情,大千世界一个眨眼便诞生千万条生命又消散许多灵魂,白绮歌一心冲向大营忘记警戒防御时猛然发觉背后有人冷箭暗袭,然而当她心里暗道糟糕冰凉一片时,令人无法预料的转机再次降临。

    夺命羽箭并没能精准命中单薄脊背,一声细微脆响,在白绮歌尽最大可能伏地身子驭马歪向一旁的瞬间,三支长箭落地——不,不该说是三支,事实上只有两支箭而已,不过其中一支从中折断罢了。

    冷箭是从白绮歌身后射来的,所以易宸璟并没有看见,等到白绮歌脸色苍白从马上跌落才后知后觉发现有人偷袭。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白绮歌身边,易宸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用自己宽阔身躯覆在她身前,生怕那一箭并非完结,后面还有更多的攻击将会袭来。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残箭,白绮歌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被人救了,如果不是谁天降奇运恰巧射断那支箭,那么定是有难以想象的高手暗中相助。

    长出口气推了推紧拥的易宸璟,白绮歌声音低弱:“起来,压死我了。”

    易宸璟也看见了断箭,但全然没有白绮歌那般放心,仗着身穿铁甲不易受伤硬是把她包了个严实,就如同怀里是毫无防御能力的婴儿一般。抬起头嘹亮一声怒喝,数十士兵慌慌忙忙冲到营外围在二人身后,彻底断绝了再被偷袭的可能,易宸璟这才略微放松,脸色稍霁:“先进大营,外面不安全。”

    “我知道,”白绮歌并未张皇失措,仍是冷静镇定,“你先派人把外面伪装成巡守士兵的人抓起来,大概有三十人左右,就是他们暗中偷袭的。”

    营后重地竟被三十个身份不明的伪装者牢牢包围,倘若出什么事那还了得?易宸璟倒吸口凉气,急忙吩咐士兵们迅速去抓捕那些人,随后也不顾众目睽睽下有多少人低头议论,抱起白绮歌脚步匆匆走入遥军营地之内。

    所有人都没看见,百丈之外蒿草深处,一个素衣劲装的绝美男子微微漾起笑容似是对自己的杰作表示满意,碧色眼眸里映出偷袭者抱着染血手腕哀嚎的景象,随手将一把木弓丢入草窠中,旁边不远则是被白绮歌设计围困的九人,只是,这会儿都已经昏死不省人事。一声骏马低鸣,沉默护送一路的异族男子看向灌木丛稍有犹豫,而后策马离去。

    “有没有受伤?”

    “没有。”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白绮歌翻了个白眼又气又笑,“你看我像受伤的样子么?”

    易宸璟摇摇头:“不像,比豺狼还凶猛。”

    三十人的防线啊,手无寸铁一介女流硬是闯了进来,还能让他有何评价?换做是他,只怕要深思熟虑且被逼入绝境才会出此下策。将白绮歌抱回主将营帐,易宸璟沉着脸下令任何人不许透露她已经回来的消息,当然,他也明白,这件事瞒不了太久——有苏瑾琰在,什么事能瞒得住老奸巨猾的易宸暄?

    确定白绮歌没有大碍后,易宸璟脸色反而更冷,怒火深藏:“我会让他付出千万倍代价的。”

    “谁?”白绮歌一愣,马上又想到他说的是谁,淡淡摇头道,“那些人不是易宸暄派来的,没猜错的话,有第三方势力卷入了这场明争暗斗中。”

    惊雷一个接一个,易宸璟有些难以消化,两道剑眉之间拧成一团,看得白绮歌心疼。

    “先别想这些了,目前最要紧的是压制霍洛河汗国嚣张气焰,再这么下去士兵们定然要忍不住闹事的。萧将军说你们都没接触过铁燕阵,就连记载的兵法书也没有带来,好在我还记得绝大部分,不过要先画出阵图——”

    “为什么回来?”白绮歌说得着急,却冷不防被易宸璟打断,俊朗面容一改方才担忧之色,换上漠然神情,“好不容易才逃出去,你就不怕我抓不到白灏羽拿你顶罪么?我有多恨伤害红绡的人,你再清楚不过。”

    白绮歌苦笑。

    她自然是最清楚的,昔日是易宸璟精心设计使她沦为叛国罪民,是他纵容云钟缙及其手下对她百般凌·辱,又是他处心积虑逼她替嫁入遥国不断摧残,要不是她咬着牙死扛过来,怕是今天只余一捧黄土一堆白骨了。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她的的确确是害死红绡公主的罪魁祸首,他想报复理所当然,就算杀了她也不为过,可是她更相信易宸璟不会这么做。

    “如果你想替红绡公主报仇,又何必制造机会让我带小羽离开?还有萧将军、乔二河,你敢说他们不是接受你的命令才去保护我的?是我糊涂,起初居然真的信了你演的那出戏,以为再怎么付出终究抵不过红绡公主在你心中地位,还好,冥冥中总有些天意不愿你三番两次骗人。”伸手握住苍劲手掌,白绮歌看向那双深邃眼眸,唇边笑意清淡,“谢谢你,一直为我着想。”

    易宸璟别过头不再说话,复杂目光凝视地面。

    她如此相信他吗?倘若告诉她,自己至今无法确定她和红绡究竟谁更重要些,两人关系会不会重现裂隙?

    那是红绡,是他从儿时便恋慕着、发誓要娶其为妻守护一生的温良女子,而她是杀害红绡的元凶,这样抛弃旧日誓言与仇人耳鬓厮磨许诺一生,上天真的会原谅他吗?

    红绡,会原谅他的背叛吗?

    温热手指忽地撤去,白绮歌感觉得到,易宸璟在刻意躲避她。

    “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萧将军和乔二河呢?”

    清瘦面颊微微黯然,笑意亦有些僵硬:“萧将军受了重伤,目前正在灵芸城休养治疗;乔二河我倒差点忘了,他也受了伤,但并不重,我把他藏在西侧入口的灌木丛中了,该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带他回来才行。”

    “这些我会派人去做。你先休息片刻吃些东西,然后把铁燕阵破阵式的阵图画出来。”易宸璟转过身,平静神色令白绮歌颇感意外。

    “阵图好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可完成,只是……需要这么急吗?”

    易宸璟没有回答,而是撩开帐帘,一只手负在身后,指尖颤抖肉眼难见。

    说吧,哪怕伤了她的心,终要说出口才行。

    “等到画完阵图你就走吧,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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