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皇到皇后再到四妃宫殿,易宸璟足足走了四天才回敛尘轩,其间未曾休息,到敬妃处请个安后便匆匆赶去徽禧居。

    “说吧,有什么重大发现?”白绮歌正在前堂看书,见易宸璟推门而入颇为急切,不待他开口便先行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发现?”易宸璟挑起长眉,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原本急迫心情忽地减淡,“是我表现得太明显,还是你越来越聪明,懂得看人脸色了?”

    “你一向不喜欢穿冠服,每次回来都是一脸不耐烦立刻换回常服,今天竟破例没换衣服先跑到这里,不是有重要事说还能是找我闲聊么?”

    易宸璟想了想,笑道:“看来你是彻底摸清我的脾性了,枉战廷跟了我这么多年,却不如你懂我。”

    “伴君如伴虎,若不懂得看人脸色迟早是祸。”放下手中书卷,白绮歌眼中一丝黯淡闪过。如果她真的懂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地步,易宸璟对她是恨是不恨,是真心还是利用,至今也猜不透、看不明。

    易宸璟并没注意到白绮歌表情,径自坐在半桌另一端的扶手椅上:“去栖凤宫时我与太子单独聊了许久。父皇打算三年之内传位,太子虽没有明说,抵触之意却十分明显,如同锦昭仪所讲,他并不情愿成为大遥皇帝终日忙碌朝政,只是苦无契机找不到理由推脱。”

    “找不到理由可以自己创造,反正宫里真真假假那么多事谁也说不清,太子亦不例外。”

    “有没有什么想法?”见白绮歌似乎没什么精神,易宸璟敲了敲桌面。

    白绮歌托着腮微微偏头,沉吟片刻道:“上次锦囊事发,太子妃在东宫后殿时态度十分狂傲,而太子对她的所作所为看起来颇有微词却不敢加以反驳。太子妃是右丞相独女,倘若右丞相犯下什么错误势必连累她,更严重一些,甚至会连累太子。不过要严重到什么地步才会累及太子我就拿捏不准了,这种事还是你比较了解。”

    “和我想的一样,太子妃骄奢傲慢得罪不少后宫嫔妃,右丞相又仗着女儿是未来皇后自恃甚高,时常给诸多意见相左的大臣难堪,甚至有时当着群臣的面顶撞父皇,想从他们父女二人那边下手要容易许多。”易宸璟盯着白绮歌清瘦侧脸,忽地伸手拿过桌上书卷,“在看什么?”

    白绮歌指了指旁边足有一尺高的一摞书,叹道:“从你书房找来的兵法书和列国记,我想看看有没有关于霍洛河汗国常见兵法记载以及破阵思路,结果翻了两天什么也没找到,钩钩弯弯的字看得头疼。”

    上学学的是现代简体字,穿越而来后所见都是繁体异体以及干脆说不上什么体的古代文字,白绮歌读书、看信都要时不时找玉澈询问。然而玉澈也不过是一介侍女,懂得不多,白绮歌又不愿被人知道自己在研究兵法,无奈之下只能把不懂的字词照样写在纸上拿去问别人,整整两天下来只看了十几页的书,正烦闷得紧。

    “真不知道你这脑袋还记得住什么。”易宸璟自然想不到白绮歌已经不是曾经饱读诗书的白家三小姐,还以为她是因为失忆才记不得那些字词。随手将书卷丢在一旁,易宸璟倒了杯茶推到白绮歌面前:“看不懂就不要看了,都是些没用的书。你提的那些战术很多都是前所未闻的,若是用在沙场上定会起到出其不意之奇效,没必要刻意去思考前人经验,反容易局限其中。”

    战略战术最怕思维受限,白绮歌何尝不知?事实上这几天埋首兵法书内并非为了研究什么,出征霍洛河汗国的计划已定,从行军到布阵再到用兵,易宸璟心里早就有了详细安排,根本用不着她再多说,之所以拿这些书来看不过是为打发时间——为防止发生意外情况,易宸璟嘱咐战廷不许她擅自离开外出,整天困在冷清的敛尘轩不免枯燥无聊。

    “今晚可有时间?”见易宸璟点头,白绮歌莞尔一笑,“那正好,前几天我让战廷买了两坛好酒,晚上再让膳房弄几样小菜,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了。”

    听到酒字,易宸璟头皮一麻:“酒就免了,连喝几天……”

    “不敢?”不等他找借口推脱,白绮歌眉梢高高扬起,挑衅之意分外明显,“怕被个女人把酒量比下去么?”

    “……两坛哪够?战廷呢,让他再去买几坛。”

    争强好胜,总不服输,有时候易宸璟的性格行为就像小孩子,丝毫不考虑会有何后果。白绮歌的酒量他不是没见识过,别说是他,就算与战廷一起也未必能在酒上胜过她。可不知为什么,易宸璟就是不愿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下意识希望她能比他弱,任何方面都是。

    若强过他,总觉得她会找机会摆脱束缚,离他而去。

    趁着白绮歌去吩咐玉澈到膳房备菜的功夫,易宸璟来到屋外揪住正在斗小迢玩的战廷,压低声道:“去趟太医府,管方太医要些千杯不醉的药,快去快回!”

    “千杯不醉?”战廷哭笑不得,“殿下曾听过有这种奇药吗?”

    “大概是这个意思,只要能压制醉意多喝几杯就行,晚上你可是主力,能不能要得来与你息息相关。”不耐烦挥挥手,易宸璟急急忙忙把战廷推出院外。

    一个时辰后,战廷带着两坛新酒与一瓶药丸回到徽禧居,易宸璟迫不及待偷偷吞下药丸,安安心心坐到菜香四溢的几案前。

    又一个时辰后,徽禧居前堂碗筷交错,杯中酒满上又空,空了再满,不分主仆的四个人围坐案前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是玉澈出语犀利说得战廷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一会儿是白绮歌和易宸璟拍桌争执互不相让,热闹远胜平常。

    再一个时辰后,玉澈不顾形象躺在扶手椅上酣然入睡,战廷抱着酒坛双眼朦胧,守着易宸璟的命令晃晃悠悠给白绮歌斟酒,下命令的遥国七皇子则面色如常,只是迷离眼神明显已醉意深沉。唯一不动如山的人只剩白绮歌,好整以暇提着酒杯等战廷敬酒,不时还给近乎胡言乱语的易宸璟倒上一杯。

    而等到明月高悬时,除了没有半点醉意的白绮歌外,其他三人全部躺倒。

    “吃药有什么用,吃再多也比不上拿酒当水喝的人。”白绮歌翻出易宸璟藏在身后的药瓶,嗤笑一声丢到角落里。

    酒这东西怪得很,有的人千杯不醉,有的人一杯就倒,男女老幼全无规则,从不知什么叫醉的白绮歌显然属于前者。纵是易宸璟有着气吞山河之魄,面对小小酒杯也只能望而兴叹,想与白绮歌一较高下,不客气地说,他还差得远。

    扶着迷迷糊糊的玉澈回到房间,想要把战廷也送走却说什么也搬不动。平日里就死心眼儿的战廷紧紧抱着空酒坛不肯撒手,明明醉得一塌糊涂,口里还嘟嘟囔囔要敬酒,白绮歌又气又笑,只好取来锦被盖上,任他睡个昏天黑地。

    同样烂醉如泥的易宸璟就闹腾多了,躺在地上还不老实,握着筷子不停敲打酒杯发出毫无规律的噪音。白绮歌蹲下身,夺过筷子在易宸璟额头上重重一敲:“没出息,跟女人喝酒还耍赖,真该把你这狼狈样画下来挂在墙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嚣张。”

    报复似的长出口气,淡色唇边忽地漫上一丝浅笑。

    成为白家三小姐这么久以来,白绮歌第一次找回前世大方开朗的感觉。她本不是个喜欢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人,虽然算不上活泼,但从没有人说她内向阴沉或者是如何,要不是一睁眼就陷入风雨飘摇的家国情仇中,此刻她应该陪在爹爹和娘亲身边乐享天伦才对。

    “遇上你算我倒霉,早知如此,当初你救我时就该把你推到河里喂鱼,也省的连累这么多人没好日子过。”笑容渐渐散去,想起千万里之外牵肠挂肚的亲人,白绮歌目光忽地黯淡。

    从为国捐躯到辱家卖国,她承载了太多太多别人的恩恩怨怨,也无辜遭受了太多太多咒骂憎恶,带着保护白家的坚定决心走到现在却突然发现,那个曾让她想要手刃报仇的男人展现给她的并非真实一面,更糟糕的是,越是与易宸璟接触、越是了解他,那些恨意越发淡薄,几近不见。

    他也不过是个被当成工具受人侮辱的棋子而已,为了报仇,为了保护至亲,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身不由己。

    与她如此相似。

    瘦弱肩膀担起步履蹒跚的男人,白绮歌暗自庆幸好在易宸璟没有像战廷那样睡如死猪,至少还能在别人搀扶下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也免了她大半夜睡觉还要受卧房外敲打酒杯噪音之苦。

    厚重风氅盖在两人背上,寒冷夜风中缓缓搀行,远处看去亲昵无间,却没人知道两个人的心究竟相距多远。

    “要到了,不许睡过去。”发觉易宸璟脚步越来越慢,垂在肩上的头颅越来越沉,白绮歌咬咬牙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拧,“别睡,我还有话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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