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桎梏,富贵囚笼。

    富丽堂皇的屋子没有一丝暖意,桌上香炉倾倒,灰烬散落满地,隐约还能看出血液干涸痕迹。数日前险些要了白绮歌性命的那场夜袭历历在目,彼时这间房内多少还有些人气,此刻除去靠坐床头的憔悴身影外满室悄无声息,好似空无一人。

    抓住白绮歌担忧亲人的软肋后易宸璟不再派人看守,如今昭国为臣国,白家为罪民,想要白家一夜之间从世上消失对位高权重的七皇子而言易如反掌,是而易宸璟相信,就算房门大开直通宫外,白绮歌也不会从敛尘轩逃走。

    入宫以来是是非非在脑海中逐一闪过,白绮歌抽丝剥茧整理思绪,希望能从中得到些线索。尽管不愿相信红绡之死与这具身体原来主人有所关联,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止易宸璟不信她,就连白绮歌自己都开始怀疑红绡溺水而死另有隐情——白绮歌本人隐瞒了太多事实,包括红绡身上的伤痕和昭国满朝对此事三箴其口的原因,这些不能查实清楚,她的罪名就无法洗清。

    自古皇家是非多,白绮歌并不寄希望于五皇子易宸暄能够帮助她,却也对易宸璟的说法十分反感。

    按理说她初来乍到,素不相识的易宸暄不可能藏有不轨目的,简简单单的关心罢了,却被易宸璟那样猜忌,着实无辜。

    不知不觉,那张干净温和的面容闯入脑海,一言一行都深深烙印在白绮歌记忆中挥之不去。易宸暄雪中送炭的温柔呵护令白绮歌第一次对男人产生异样感觉,这感觉是易宸璟或者其他男人无法给与的,在充满艰辛的替嫁宿命中为白绮歌撑起一片晴空,哪怕外面到处电闪雷鸣想要将她揉碎撕裂,这里宁静依然。

    唯有依偎他怀里那刻最觉放心。

    “殿下请祈安公主到厢房一趟,客人已经到了,还请祈安公主快着些。”门外传来侍女毫无敬意的传话,白绮歌淡淡应了一声,不急不缓坐到梳妆台前整理云鬓。

    上天给了她新的生命却夺走出色姿容,左颊一道狰狞伤疤将原本就其貌不扬的面孔衬托得愈发丑陋。简简单单施了粉遮住几处淤青,白绮歌对着铜镜中的自己露出淡然微笑。

    笑着面对敌人,这就是对敌人最沉重的打击。

    从容不迫地随侍女来到厢房,房中那抹冷肃身影正坐在榻上品茶,听得脚步声亦没有抬头。侍女退下,白绮歌站在中央,目光定定看着易宸璟:“你想让我见的人呢?”

    “急什么,自会让你见到。”窗外枝头吸引了遥国七皇子注意力的两只小雀惊飞,随着视野空旷下来,易宸璟终于转过头望向中央站着的瘦弱女子,“说来你应该感谢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话你也不可能代替红绡嫁入遥国。”

    话音甫落,有条不紊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一阵铁甲碰撞,洪亮嗓音恭谨无比:“末将云钟缙叩见七皇子。”

    一刹,刻意保持的微笑僵在白绮歌脸上。

    云,钟,缙。

    这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身处昭国大牢时,白绮歌最恨的便是这个名字。

    “怎么,不回头看看吗?”易宸璟冷笑,修长手指撑着额角,微微偏头,“你能为云将军偷盗布防图,现在却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心虚如此,还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藏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扣紧肉里,靠尖锐疼痛保持理智的白绮歌咬着嘴唇许久不说一句话。

    云钟缙,白灏城手下青年副将,白绮歌的未婚夫君。

    他还有另一个更加为人非议的身份——怂恿白绮歌盗取布防图后将之转送敌国领兵将军易宸璟的卖国贼。

    难怪易宸璟如此笃定是她害死了红绡,又难怪白绮歌本人会毫无预兆地偷取布防图出卖昭国,如果把云钟缙与易宸璟还有红绡溺毙一事联系到一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假设红绡之死真的与白绮歌本人脱不开关系,那么云钟缙应该是知晓内情之人,正因如此他才有资本威胁白绮歌从二哥白灏城手中偷取昭国边境布防图,同时又能以敌方将领身份获取易宸璟信任。

    听云钟缙自称末将可以推测,背叛了祖国投奔敌方的青年副将如今已经成为遥国将领,卖国求荣四字放在他身上再妥当不过,这般“能耐”怎能不看上一眼?

    白绮歌转身低头,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云钟缙则闻声仰头,目光恰巧与残缺容颜撞个正着,立刻下意识扭头看向一旁。

    明显地,身为未婚夫君的云钟缙在躲闪。

    白绮歌嘴角一丝嘲讽。

    不得不承认云钟缙是个极富诱惑力的男人,健壮身躯浓眉星眸,神采奕奕又不失风雅,此等外表配姿色平凡而又怯懦的白家三小姐怎么想都很可惜。看来成为白家准女婿一事并非什么一厢情愿,而是早有阴谋,如果不是白绮歌本人孤芳自赏办事不带脑子自以为配得上云钟缙,那么便是被逼迫才同意结亲。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白绮歌很想大骂几句畜生不如,然而,作为为国殉职的安寻昔上尉她有资格这么骂,作为同样出卖了昭国的白家三小姐,她的行为比云钟缙更加令人不齿,根本没有资格从旁指责。

    “关于红绡你都知道什么?是你亲眼看到我害死了她吗?”见云钟缙毫不迟疑点头,白绮歌恨不得一耳光扇过去,“那好,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

    云钟缙犹豫地看向易宸璟,得到后者点头应允后方才开口道:“那日我本想去河边散心,没想到竟然看见两个陌生男人正对红绡公主施暴,而三小姐就站在旁边看着,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后来……后来那两个男人把红绡公主丢进河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三小姐才离开,没多一会儿就带人过来说是红绡公主溺水了。那时我不过是个小都统,无权无势的,害怕说出真相会遭到白家灭口,直到投靠了七皇子后才敢旧事重提。”

    也就是说红绡并非白绮歌本人亲手杀死,但指使他人动手的可能极大。

    易宸璟不像之前那般激动,寒意却没有减少半分:“你都亲耳听到了,白绮歌,还有什么想要狡辩?”

    “我说过已经记不起之前任何事情,人是不是我害死的也不能断然判定,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白绮歌挺起胸膛毫无畏惧,冷冷转向云钟缙:“第一,既然明知道我与红绡公主的死难脱干系,为什么之后要主动提亲而不是禀告昭王?白家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昭王,你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才肯追求一个无才无貌并有杀人嫌疑的女人,力争白家女婿之位的?第二,身为军中小都统,眼看着公主被人施暴为何你不挺身而出,任由歹人胡作非为?两个男人就把你吓怕了?第三,为什么叛国投敌?生你养你教育你的是昭国人,你却引兵入关毁我昭国江山,云钟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厉声痛斥令云钟缙抬不起头,几句辩解也显得有气无力:“我、我只想借助白家女婿身份混个一官半职,所以才隐瞒事实并以此为交换条件要来布防图。再说害人的是你,偷布防图的也是你,要说心地险恶,你比我更狠更绝不是吗?”

    “够了!”手掌击在桌面发出巨响,云钟缙吓得一抖,急忙闭上嘴深埋头颅,眼角余光偷偷向座上男人望去。易宸璟怒喝打断二人争执,冰冷目光落在白绮歌身上:“随便你怎么抵赖,事实如何我心里自有分寸。”

    “分寸?只怕天下再没有比你更糊涂的人。”

    易宸璟扬起眉梢,墨色眸中映出微微仰头的瘦削身影,倔强,不肯退缩。

    曾经无论受了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的小莺歌变了,像红绡希望的那样,变得坚强,变得敢抬起头面对现实。

    可惜,红绡再也看不到。

    短暂失神很快被掩盖过去,易宸璟重新披起冷漠,扬手一挥:“来人,把祈安公主带回房去。云将军也下去吧,今天辛苦了,日后还望云将军能不负所托,将一身本领倾力使出,为我大遥立下汗马功劳。”

    “末将不敢当,不敢当……”战战兢兢起身,云钟缙人高马大却显得极其谦卑,与白绮歌擦肩而过时刻意压低头颅不去相见。

    先前带路的侍女小心翼翼拉了拉白绮歌衣袖,白绮歌站在原地盯着易宸璟看了半晌,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言尽于此,如果易宸璟真是个理智冲昏头脑的人,再多说也是无益。

    空荡厢房陷入冷清寂寥,窗外几声惊雷轰隆隆响过,片刻后豆大雨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砸落,整个庭院笼罩在雨幕中模糊朦胧。

    易宸璟看着门外水洼出神,直到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狂风横扫,门廊旁粗大杨树密叶一阵窸窣擦响后,清俊面容才又有了一丝表情。

    无声无息,将一切尽收心底的深沉笑容。

    “殿下。”大雨滂沱的门外走进一人,一身劲装利落,目光精明谨慎,“他走了。”

    “这么大的雨,难为他在外面藏了许久。”浅笑如玉,此刻的遥国七皇子一扫面上沉郁,眼中精光闪过。

    来人若有所思朝着庭院看了一眼,沉吟片刻,低低开口:“殿下早就怀疑云钟缙所言不实,为何还要对祈安公主这般苛刻?敬妃昨天私下去找了皇后,似是想借由皇后之口劝皇上早日指婚,我看这桩联姻是躲不掉了。”

    “躲得掉、躲不掉又能怎样?我也曾认为她是被冤枉的,可这趟去昭国见了仵作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想象的更可怕。”深深吸口气,仿佛想到什么极其痛苦场景似的,易宸璟眉头紧皱。

    有些事身不由己,同样,心不由己。

    “这场山河动乱中她只能做一枚棋子,若是不能熬过别人摆布因此殒命,只能算她罪有应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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