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当着小侄子的面拿刮下半碗皂丝、切了一小块蜂蜡碎, 用小砂锅在风炉上慢慢融化,又去书房里拿了些茜草、蓝靛、藤黄的颜料, 一样一样地搁进去, 搅成熔融的彩色蜡液。

    蜡液趁着热倒进平底的多格攒盒里,等到凝固再撬出来, 削成蜡笔的形状, 外裹一层纸便能给孩子玩了。

    笔的颜色配得不是太正, 不过小孩子也不太懂分辨这些, 爱的只是眼看着他做腊笔的过程。

    霄哥儿从叔叔点火熔肥皂、蜂蜡时便激动得“哇”了一声, 待到看着他往碗里洒入颜料, 调和出鲜亮光润的蜡液时, 便不想再告他的状了。到晚上一家子吃罢饭, 宋时将一盒包装好的蜡笔送到他手上,立刻就成了这孩子崇拜的对象,连他亲爹都要落后一步。

    他爹都不敢玩火!

    他爹都不会做笔!

    他爹更不会拿一摞纸给他画画玩儿!

    霄哥儿先挑了最艳的大红色, 似模似样地按着宋时教的手势握住了, 在纸上轻轻一划,留下了一道艳彩。他三叔趁着孩子拿到礼物,高兴地只顾试笔画画的时候, 好生揉了小光头几把, 还揪了揪两边儿的小丫角。

    玩够了小侄子,又把魔掌伸向两个大些侄子,拉过来他们,强搂在怀里看弟弟试色, 并指点他们也拿个笔试着画画。

    大侄儿拿起黑笔,给面子地抹了两笔竹子,二侄儿划拉了两下便扔下笔,摇着他的袖子说:“侄儿们白天要去先生家读书写字,回来还坐在屋里画画儿,也忒无趣了,三叔给我们弄些好玩的东西吧。”

    这倒也是,小孩子成天坐家里写写画画,对眼睛和颈椎都不好。

    若是二三月春天里,正好带他们去放风筝。如今天气渐热,风也小了,在家里放不起来……不过打打乒乓球、羽毛球也能锻炼目力。

    乒乓球只要一个小桌就能玩,自然适合孩子们放学后锻炼,可惜这时代没有塑料球,他也不知什么球能有这样的弹性。倒是羽毛球好做,用软木插些鹅毛便可做球,找木工雕几个球拍框,边框钻好孔,用细麻线拉起线网便能打一阵。

    至于场地中间的网子,就用他们家平常踢球的网子足够了。

    宋时也是个实干派,当即找他娘要了眉黛,绑在圆矩上画弧,慢慢修出个羽毛球拍该有的流畅椭圆形,再接上细直的拍身,微粗的把手,俨然也不比他从前用过的差多少!

    他们家平常修房子、打家具,常请一个西城的老木匠罗师父,不过人家是干大活的,做这些小东西,叫他徒弟来应该就够了。

    他叫书香替他请徒弟,请回来的却是师父,连罗木匠早已在家享天伦之乐的老父都来了,在宋时面前诚惶诚恐地说:“状元公要做的东西,岂能叫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子干?老儿自必要亲自动手,看着小儿给状元公做出最好的东西来。”

    宋时连忙谢了一声,叫人端上茶点,自己把画好的羽毛球和球拍图拿过来,问他们能不能做。

    两位老师傅看了眼图,便露出自矜的笑容,向他保证:“做出这样子倒容易,只不知状元公要多少副,何等大小的?状元公放心,若做不好,小老儿父子就自己砸了店门,再不干这行!”

    宋时家的坐的躺的都是他们父子做的,雕花、榫卯结构都极为精致,人坐上去腰臀背颈也自然有承托,十分舒适,可知其技艺之佳,无可怀疑。

    宋时当即拍板:“那我先订上十副孩子用的、二十副大人用的拍子,一百只球,球把手粘上一层软鹿皮,边上这么穿线,在拍圈里结成网子……”

    他虽然不是专业运动员,但家里也买过几副羽毛球拍,有打坏拍线的也曾自己换过,还记得拍上的线怎么穿。两位老木匠师父心灵手巧,听他讲讲便知道关窍,当场拿线在桌上摆弄了一番给他看。

    宋时看着没错便点了头:“就是这样,这拍子不需用什么好木材,只是要轻。羽毛球最好用软木削成,也是要轻,边上绑的羽毛用又硬又长的鹅翅飞羽,要绑得均匀稳固。”

    两位老师父满口答应,说是明日就能给他送来一副试用。

    宋时便叫他们先做副小的拿来给孩子们玩,若还有工夫,再订一套木雕的小鱼,鱼嘴里镶上一颗磁石,回头拿细竹枝绑个小钓竿,系上铁钩,就能让孩子钓鱼玩了。

    他记得梅兰芳老先生当年就是靠看鸽子和游鱼练出的眼神,这么练对视力也好。鸽子已用羽毛球代替了,游鱼就来几个木头的吧——他们家没有水池,保定这里又多干旱,不似南方水乡,养活鱼要一缸一缸的换水,有点浪费。

    两位老木匠满口答应,转过一天便双双登门,送来了一副球拍、十个羽毛球,还有一套十只做得精细如生的小鱼。那鱼也不知怎么控制了分量,上轻下重,入了水竟然是竖着飘的,不会在水面上打横!

    罗师傅父子还搭送了两枝杨木打磨的小鱼杆,只有手指粗细,又轻又灵便,正合适孩子玩。

    宋时连连赞叹两位老匠人的手艺,满意地收了货。罗师傅父子也满意地出了门,回家路上便找了个写字的摊子,让卖字的书生把宋三元夸他们的话写出来,好裱褙匠裱起来挂到堂前。

    那书生听着宋时的名字眼都亮了,大笔一挥,龙飞凤笔地写下他要题的字,而后宁可不要他写字的钱,只要看看他给宋三元做的什么东西。

    罗木匠父子虽有心炫耀,却又怕人学去了他们做的东西,便推说还没问过宋三元,不能把他家那三元球和三元鱼先给人看。不过他们父子过不几天就能做出来了,到时候先给宋府送去,以后再做出来的倒可以先给他看。

    三元球……那和平常踢的气球一样么?可他又寻木匠做,必定要带个木头配件,该不会是捶丸、马球、驴球之类的吧?那木头做的三元鱼又是什么?宋三元家总不至于要像贫儿家般雕个木鱼摆在盘子里当菜?

    书生想得心神不宁,没到晚上便匆匆回家和同学好友说起这“三元球”“三元鱼”之事。

    宋三元亲自找木匠做的、当世没有,这球究竟是什么样的,怎么玩?等到府尊大人请他来主持文会那天,定要当面问一问,见识见识这位风流状元弄出的好东西!

    书生们在外头传起了三元系列木制品的流言,宋时则在家陪着侄儿打球。

    他们也不拉网,就在主院里一人一个小拍子,拿着球拍随意打着玩。小孩子打得没准头,但宋时技术好,前冲后退地总能捞起来,边打边给旁边的小丫头们讲技巧。

    又玩了一会儿,老太太院里几个丫头差不多看会了,便叫她们陪着霄哥儿打,不上场的捡球。

    宋时拉着母亲和嫂子在边上看,得意地说:“这球在空中飞的,最练眼神,娘年纪大了,嫂嫂们又要做针黹,容易伤眼,多打打羽毛球对脖子眼睛都好。”

    两个嫂子都不好意思抢孩子的小拍,只说要等罗木匠家送来新拍——那时候她们关起院门,愿意和使女打就和使女打,愿意和丈夫打就和丈夫打了。他娘也笑咪咪地说:“娘这副老骨头还打什么,你们少年人玩玩就好了。”

    年纪大些也不要紧,做个圆头的球拍,把拍线缠松点儿,叫匠人削个圆的木球,就能充当老人健身的太极球了。宋时便又写了个条子递到罗家,让他们先做一副正圆的拍子,配上轻的木球给他父母锻炼用。

    过不几天,罗家便把宋家订的球拍陆陆续续送上门,引得人频频关注。还有不少闲汉守在罗木匠家门外,想偷看三元球是什么样的,好将这消息卖个好价钱。可惜罗家开着大木工店,家里有的是学徒、工匠、子弟,出入都守得严严谨谨,还没人能打听得真实。

    外头书生们对三元木制品的猜测也越演越烈,只是自忖学识不足以登三元的门,不敢亲自到他家问。宋家两位兄长身边的朋友倒有问的,这两兄弟却都笑而不答,得瑟地说:“待到四月二十的文会上,我们定然带去,叫诸贤一饱眼福。”

    他们越这么藏着不说,三元球、三元鱼的名声就传得越响,连霄哥儿、霆哥儿的先生上课时都不禁问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倒没听过外头起的名字,摇头道:“不曾听过三元球,家叔只叫人做过一种羽毛球,是用拍子把羽毛球打上天的。”

    用拍子把带羽毛的球打上天?

    这消息传出去后,不知多少木匠做了木板削的拍子和塞了羽毛的皮球,假称是“三元球”卖,当真有不少人上当。但这实木板子和塞毛的皮球实在压手,寻常读书人双手挥拍也打不了几下,只能感叹宋三元和他们不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要不怎么他在福建时能定出个双手打球的玩法?

    听说这打法还在军伍里流传开,专有武人这样打球以显其臂力和腿脚的。

    到了四月二十,开诗会的那天,宋家兄弟三人捎着十副羽毛球拍、五十个没用过的新球,乘上刘府尊派来的车到了城外大慈阁。

    大慈阁是金朝建的名刹,至今屹立百余裁,香火不衰,游人如织。但今日是府、县两级官员组织,三元及第的宋状元莅临指点的文会,寺里早就清了场,住持亲自出来招待,敬上搁了红枣的素茶和香油素点、核桃、瓜子、香榧、金桔,供诸位名士才子吃茶。

    众人安坐下来,先不提做诗,刘府尊便单刀直入地便问:“听闻宋贤弟使人制出‘三元球’、‘三元钱’等物,如今市面上有人仿制,我却觉着那仿制的球拍形制粗造,不是你宋状元的手笔,可否拿你亲制的来与诸人共赏?”

    宋时跟他侄子们听到老师问话一样懵然——当初兄长们跟他说了外头人都好奇羽毛球的事,让他在文会上拿出来惊艳众人,可没跟他说这球都给三元冠名了啊!

    怎么也不告诉人家这叫羽毛球?这要都传开叫三元球……那往后这个时空的历史课本上不就得添一句“郑朝宋时发明三元球”了?

    不过他发明羽毛球也一样能进体育史啊,比三元球正经多了这名字!

    他幽怨地看了兄长们一眼,含笑对刘府尊与府县两套班子的官人说:“大人说笑了,这球哪里好叫什么三元球。我做这球时因怕球轻,打起来不稳,故叫人给它插了一圈羽毛,以此取名羽毛球了。”

    球上插着一排羽毛?不是球里塞的羽毛?

    一名买了“三元球”的书生拊掌嗟叹:“我竟上了那店家的当,以为是鸭羽毛填的球,难怪!我说这么粗笨的球和拍子,宋三元这般的风流少年如何会用!”

    他气得简直要当场冲回去手撕卖家。身边年长些的文士劝住他,也苦笑着说:“不瞒诸位,我也上了这当,买回家连那板子都举不动,竟还以为宋三元是个有膂力的壮士哩!”

    宋时倒有些好奇,一面叫人到车上取羽毛球拍和球来,一面问受骗消费者:“不知哪位贤兄带了球来,可否让我一观?”看看古代木匠的山寨水平,满足一下八卦心理。

    倒有位唐县来的文武双举人岳举子随身带着“三元球”,想给他本人瞧瞧,当下也叫人拿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包装:里面包着个头部略有弧线,粗看似桨的实心木拍,配着一只拳头大的圆圆的皮球。

    ——这不是板球吗?虽然不是奥运会项目,但这种球跟棒球打法挺类似的,他看棒球时顺便也了解过一点,好像也是个受众面很广的项目。

    宋时努力回忆着板球的玩法,刚才打算退球拍的那书生却伸长脖子看着小厮手上的球板,“咦”了一声:“这怎么跟我买的不一样,我买的那个是正圆头接着一个细竿的。”

    然而别人买的也都不一样,唯有头上圆、杆身细、球是充了鸟毛的皮球这点相同。

    众人比较一番,才发现虽然都是上当,别人买的大体还有个轮廓,带着拍来的这位却上当得最狠。刘府尊和徐县令都敢认定,那骗他的木匠是直接用桨胚子假充球拍卖给他了。

    岳举子又气又羞,脸红耳赤,恨不能将球板抢来扔到地上摔了。宋时却比他动作更快些,在他手指触到板前先拿到了手里,托着板子看了看,自信地说:“这板球若真打起来也能好玩,不过需得两人远远站开,一人扔球,一人挥板,以板击球至远方球门里,以中不中论胜负。”

    这规矩实在不是板球的规矩,不过有板有球,如何不能热闹地玩起来?总好过等这场文会开完,与会书生都带人到木匠铺砸场子的好。

    他拾起球在手中颠了颠,含笑说道:“这板球也是壮士锻体的球,我那羽毛球却是养生健身的球。我带了十套球拍与若干网球来,待会儿诗会结束,诸位官人、才子若不疲累,何妨一起打球休闲?”

    他神态潇洒自信,并不担心众人会拒绝。

    倒不是他当了三元就膨胀了,以为自己说话别人一定会听,而是出自多年研究社会风俗、写小论文的自信心——

    越是风流名士越有钱有闲,爱养生、爱搞休闲体育运动。有个足球就能让这群书生轮流踢一下午,眼下这么多副拍子和球在,不愁他们不投入运动中。

    顺便可以观察一下寺院僧人的体育休闲情况,写个科普短文,要是能过稿,赚几块晋江币存着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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