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一切纷杂而混乱,苏晨身在远辽号中,也能感受到剧烈的颠簸与震荡。

    远辽号也已多出受创,冒着滚滚的浓烟,需要以截断的方式来维持这艘飞船的正常运转。

    此刻还在战场上活跃的联邦战舰大都是这样的状态,没有一艘是真正地完整与完好的。

    崇神种在斜侧护航舰队,而骑士们则仍于最后一段距离发起冲锋。

    它们吸引了最后的火力。

    但根据那头晶簇的分析,按照现在的形势,他们不可能在最终抵达坦旦人的主舰之前,更别说按照他们的计划愚蠢而原始地开战登陆战了。

    而没有登陆战抢回最关键的二十五分钟,方舟便没有足够的时间走过最后的一段路。

    神灵已死,坦旦人有足够的时间杀光包括骑士们、崇神种甚至是苏晨在内的所有杂鱼并追上方舟舰队。

    这支逃亡舰队,连林默即将打开的星空之门的样子都看不到就将被歼灭。

    林默已经开始筹备穿越星空的大门,在它猩红的瞳孔之中,倒影的是一支仓皇如逃难般的舰队,连带着远辽的末日逃生船,一共只有七艘飞船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他们预定好的逃离位置,其中还包含两艘特意留下来的轻型攻击舰,要为离开这里后的舰队保驾护航。

    而尽管如此,这些飞船也已经伤痕累累了。

    他们浮现在辽阔的星空视野中,但抵达门前,还需要至少二十五分钟的时间。

    远远地,林默没有看见远辽号,它的神情有些复杂。

    这时,一道身影降落下来,与它肩并肩站在圆形的太空平台上。

    那正是沈玥,配合林默从内而外地击毁了一艘坦旦人战舰,她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如同出门倒垃圾回来一样,但她的神情同样凝重。

    她同样没有找到远辽号,也没有找到水滴状飞船。

    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人。

    她的目光微微移动,担忧地看向更深的黑暗里,重瞳里浮现出复杂难明的情感。

    沈玥甚至微微踏前一步。

    但林默拉住了她。

    这位强大的第四种姓转过头来。

    林默向她摇了摇头:“我们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但不是现在……我们必须完成我们自己的职责。”

    沈玥默默看了它片刻,缓缓挪回脚步。

    而在星空的彼端。

    苏晨却接到了来自于亡灵之国的讯息,这一次不是神灵之音,而是一位骑士向他传递信息。

    这时候苏晨才意识到,那位永恒之王在甫一出现就给自己传递信息,不仅仅是为了那个信息,更是在为此刻。

    祂已为苏晨与亡灵之国架起桥梁。

    对方的声音突兀地在苏晨的脑海之中响起。

    那位骑士名叫加拉哈德,它的语速飞快:“苏晨,接下来,我们会减速,需要你号召你的舰队以及崇神种向我们靠拢,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加拉哈德没有过多的解释,桥梁与信息便都戛然而止,但苏晨没有犹豫,他立刻借助远辽号向全舰队以及崇神种下达命令,玩命地飞驰于星空,向前面的骑士们靠拢。

    战斗到了这一刻,苏晨没有不相信骑士们的理由,他甚至没有半点犹豫与质疑,确定了这位骑士的身份,便立刻配合对方做出了行动。

    而果不其然,苏晨他们这边才不顾一切地加速,前面一直以恐怖的姿态一往无前冲锋的骑士们却骤然减速。

    王旗一面接着一面倒下,但它们却不再去捡拾,而是不断地减速、再减速,相向速度下,它们与被它们甩开的联邦舰队与崇神种的距离急速地拉近。

    为分散坦旦人杀伤而大规模分散的战阵空间地向一点汇聚起来。

    坦旦人意识到了什么,数道恐怖的武器急发,阳电子炮贯穿战阵如刀锋般切割战场,两个空间区域骤然塌陷,其中的一切崇神种与战舰瞬间消失。

    人类、骑士与崇神种的聚集对于它们来说也是利好机会。

    一时之间,战场上处处奏响死亡之音。

    但它们杀的仍不够快。

    远辽号都被击穿,几乎被从中截断,大量抛飞的物质中,苏晨紧急出手,将夏初薇带进飞船的内封闭舱,紧接着他抬起头来,目光飞跃战场。

    战场的最前沿,成片死亡的骑士们的战阵之中,忽地亮起一道光芒。

    那道光芒期初微弱,却紧接着变得无限光明,那一幕就如同超新星爆发,粒子流形成的光芒呼啸穿透银河,飞散的物质飘离成如梦似幻的星云。

    那些星云笼罩了整个战场。

    汇聚而来的联邦人、崇神种,中央的骑士们皆被笼罩当中。

    苏晨在最后一刻看见,一位骑士高举着金色的圣杯飞跃战场,它的身躯在光芒中一点点融化,唯有圣杯越来越明亮。

    直到它成为所有人的视野里的唯一。

    下一刻,当光芒散去,人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出现了坦旦人圆锥巨舰的内部,无论是联邦人类、崇神种,还是骑士们,皆出现在坦旦人巨型战舰的内部,一个巨大的立体结构中,而且不止是它们,它们的座驾,一艘艘的残破的飞船也跟着出现在了这里,与周围的结构撞击,引发大量的塌陷与毁灭。

    不过,这个空间足够大,发生坍塌与破碎的只是边缘区域,而在绝大多数人汇聚的中央位置却是安全的空旷地带。

    仍能驾驶的飞船努力升腾起来,而已经几乎报废的飞船里,大量的联邦战士全副武装地鱼贯而出,崇神种或站或飞停在各个角落,金色的羽翼让它们像是天使们般唯美,战斗机向四方探索,救世主们驾驶着他们的装甲冉冉升起。

    人们一片茫然,就连坦旦人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对突然出现在它们飞船内部的人类毫无反应,外面的火力也停下了——因为它们的目标都已经消失了——一时之间,战场上陷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死寂之中。

    这里的样子,有那么几个瞬间,甚至都像是战斗已经尘埃落地与结束了一般。

    而苏晨第一个走出破碎的远辽号,正看见骑士们一圈圈围拢在中间的位置上。

    大量的崇神种与联邦人类或飞行或行走,却大都脸色茫然,有些人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它们已经来到了坦旦人飞船的内部。

    夏初薇船上防护服,站在远辽号截面的位置,看苏晨一步步走出去,沉默不语。

    苏晨迈步向前,穿过浓烟与人群。

    周围的人纷纷为他让开道路。

    骑士们的中央,一匹战马正归于虚无,一位身影渐渐模糊的骑士单膝跪地,一双手早已不翼而飞。

    那正是加拉哈德。

    它就像是虚幻的泡影,即将破碎。

    骑士们团团围绕着他,低声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挽歌。

    那不仅是对它的悼念,更是对已去同伴的悼念。

    乔安娜看见了苏晨,她略微咬紧牙,却只默默低下头。

    这一场战争太沉重,太沉重了,沉重就连她的一切思考也要背上沉重的枷锁。

    她明白自己的期盼都无意义,今天就是她的死期,哪怕其他的,便都没有必要了。

    加拉哈德似乎觉察到了苏晨的到来,默默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爽朗又阳光的笑容:“苏先生,你相信奇迹吗?”

    这是一个提问句,但它似乎并不想得到苏晨的回答,事实上,在这一刻它的视野中,一切都已光影般模糊。

    这位圆桌骑士早已到了弥留之际,它的意识正飘向它理想中的神国。

    它向它根本已看不见的苏晨说道:“如你所见,这一刻发生的这一切,就是奇迹。

    “那是圣杯缔造的有限的奇迹。

    “圣杯是坦旦人交予我们的圣器,是用以打开空间门的宝物,我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王又对这个圣杯做了些什么,但这么多年来,它已经发生了连坦旦人也无法预料的变化。

    “梅林说,它拥有了灵魂。

    “那份灵魂,是我们浇灌出的信仰。

    “它也许还达不到英灵传说中的那个高度,但它已拥有了许愿的力量。

    “只要我们奉上灵魂,它就能为我们实现有限的奇迹。”

    听到这里,苏晨才骤然间明悟过来。

    但加拉哈德已不再诉说下去,它扭过头来,喃喃道:“王,那是你的辉光吗?”

    它模糊的视野里,正看见一片璀璨的光芒。

    那仿佛是它毕生所追寻的荣耀。

    它恍惚间想起出征前的那一刻。

    星河在天空里蔓延,那位帝王站在高高的山峰之巅,而它就在靠后的位置上匍匐憧憬。

    那位帝王,是它永生敬佩永生追随的人。

    王却没有看向它,只是将圣杯交给它。

    “加拉哈德,吾将它交予你,当死亡之花怒放,灵魂浇灌,它将为吾等铸就有限的契机。”

    “我不明白,这个契机是什么?”加拉哈德困惑地开口,悄悄看向那位王者的背影,是石中剑就插在一侧的岩石之上。

    “你握紧它,而它将告诉你契机将在何时到来。

    “它将赋予你一次名为奇迹的许愿。

    “但你要记住,它的权能有限,有限的期许才能被它所实现。”

    加拉哈德颤抖不已,在满天的星辰照耀下俯首问道:“王,我将谨记您的命令,但……有您在……难道……”

    后面的那句话里的可能,它不敢也不想说出来。

    王却沉默了很久,才发出悠长如叹息般的声音。

    “吾终将先你们而死去。

    “吾等终将死在‘过去’,不止是吾,也包括你们。

    “吾不是一位能为国家带来光明前途的帝王。

    “加拉哈德……

    “你后悔追随我吗?”

    那一刻,加拉哈德惊的颤抖不已,甚至说不出话来,只深深埋下头颅,甚至忘记要回答这个问题。

    而后大战,它一直紧紧握着圣杯,它不知道契机究竟会在何时到来,但伴随着战争的持续,它渐渐生出某种明悟,它意识到灵魂的浇灌代表是万众的死亡。

    骑士们沐浴着崇光死去。

    那是浇灌圣杯的、无可替代的雨露。

    在最后的冲锋里,加拉哈德绝望地看着一个个骑士团覆灭在战场,一遍遍在心中呼唤,直到最后一刻,圣杯才许以它以回应。

    那一刻,就连加拉哈德都觉得不可思议。

    圣杯孕育的灵魂响应了世代敬奉它的人们。

    究竟什么才是灵魂?

    加拉哈德不知道,那对于它来说也已经不重要了,它追索一生的一切它已获得,它眼前的光芒正变得越来越明亮,渐渐勾勒成一条通往天国的阶梯的浮影。

    而在天国的尽头,它看见那位背对着它的王正扭头看向它,露出赞许的笑容。

    在祂的身后,一位位已消弭在战场上的骑士并肩而立,彼此说笑交谈,沐浴光芒,铠甲在辉光里熠熠生辉。

    它们正向加拉哈德招收,露出爽朗的笑容。

    加拉哈德激动地颤抖起来,它迈动脚步,跌跌撞撞地前行,奔向天国之上的那位帝王,还有它的那些袍泽。

    它嘶声回答。

    “阿瑟,能追随您,是我毕生的荣耀啊……”

    无论我曾经是谁,能作为您的骑士,能作为加拉哈德……

    那将是我所感激一生的际遇。

    苏晨扬起头来,加拉哈德的身影正变成一片金色云雾状的流光,飞向无限的高远处,仿佛在追寻它至死也渴望的东西。

    骑士们、人类们扬起头,眼睛里皆倒映着那浮梦般的光影。

    那一刻,整个战场肃静一片。

    片刻后,苏晨才断断续续地接到了水滴状飞船中那头晶簇的通讯:“你们去哪了?你们跑到坦旦人的飞船里面去了?该死,这是什么情况?我的布置岂不是……”

    苏晨这时候才注意到,水滴状飞船竟然没有进来。

    “等等,不对……”那头晶簇却立刻话锋陡转,道:“是刚刚的那个圣杯吗?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定是意识凝……等等,那个圣杯在哪?你一定要拿到它,你不是突破不了第四种姓吗?有那个东西——它和你同源战场,你又受到亡灵之国那些人的认可,只要你拿到它——别说是第四种姓,就是第九种姓也有门可入!”

    苏晨却只苦笑着摇摇头,他看着那片飞洒的光芒。

    那枚创造了有限的奇迹的圣杯,早已在奇迹实现的那一刻灰飞烟灭了。

    而且就算拿到了也没有意义了,因为苏晨并不觉得他能活着离开这里。

    坦旦人的巨舰中,正传来轰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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