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的话,基本上支持了惇的意见。

    得到赵煦的允准,惇,蔡卞,许将三人出了垂拱殿,回到青瓦房,继续商议。

    苏颂这个‘空头’宰执,几乎不参与,全部是三人在讨论,筹谋。

    最终,他们商议好,先调京东两路,并非是到开封城附近,而是在他们辖区内分别调配,从下游先开始梳理。

    双管齐下,政事堂,枢密院与兵部各派人前往指挥,同时将两路的头头脑脑全数调回京。

    惇等人按部就班,出手在稳准快,毫不拖泥带水,不给地方反应时间与机会。

    而京城的热闹依旧在持续,越来越多的重量级人物相继登场。

    各路转运使,州府以及那些度使,经略使,作为坐镇一方的封疆大吏,纷纷对朝局表示看法。

    同时,‘新旧’两党的斗争愈发激烈,相互攻讦,揭发之事层出不穷。

    刑部,开封府,御史台,大理寺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告发,数十起,案卷积累了不知道多少。

    元祐七年,六月十二日。

    风尘仆仆的楶赶到了京城,来到了垂拱殿。

    “臣楶参见陛下。”楶抬手,朗声道。

    赵煦打量着他,楶是惇的堂弟,两人面貌有些相似,脸角瘦长,眉头两侧微翘。

    不同于惇教书匠般的儒雅严肃,楶浑身透着一种‘倔强’味道。

    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满脸黝黑冷硬的皱纹,哪怕躬着身也犹如一把刚硬长枪!

    赵煦只是一打量,当即笑着道:“卿家免礼,坐,陈皮,看茶。”

    楶是元祐六年,也就是去年任的环庆路经略,之前也是见过赵煦的。

    见着与过往笑容,声音,语气大不相同的赵煦,楶想着京城里的变化,以及他堂兄惇刚才与他的谈话,知道这位官家已经大不相同,面色如常的道:“谢陛下。”

    垂拱殿里有五张椅子,并未撤去,楶顺势坐下,上茶来,他连忙躬身谢过。

    赵煦拿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看向楶,笑着道:“卿家一路辛苦了。相公应该跟你都说了吧?”

    楶没有喝茶,端坐着,满头白发,脸上有倦色,声音却不见疲惫,道:“臣已知道。环庆路目前有四万兵卒,加上枢密院近期调派,总数有八万。秦凤路,永兴军路各有两万。当前,环庆路军备情况最好,其他两路有些废弛。若是陛下以及朝廷将三路交给臣来整肃,不出三个月,可有改观。”

    赵煦对楶的资料研究过很多次,也在惇,蔡卞,许将等人口中多有了解,并不怀疑楶整肃军队的能力,沉吟片刻,道:“你对朝局怎么看?”

    楶不算完全的变法派,但堂兄惇是,所以楶这些年大部分时间处于流放中。

    家同样不是简单的家族,很是显赫!

    家可追溯的祖上有过爵位是武宁郡开国伯、忠宪王;元祖被赠太师,中书令,燕国公。祖父也不差,赠中书令,密国公。

    楶,惇的叔伯辈十多人入仕,其中一位叔父得象是仁宗朝宰相。

    而今楶,惇这一代,更是有数十人入朝,惇更是位列副相,楶到了一路经略,这样的一个世代官宦的豪门家族,对朝局的敏感可想而知。

    楶坐着不动,道:“臣为边臣,不宜多说,请陛下见谅。”

    “姑且说一说。”赵煦笑着道。

    楶面色如常,双眸炯炯看向赵煦,顿了顿,声音清朗,道:“陛下,臣认为,朝臣不宜权力过大。”

    赵煦一怔,楶这话,是冲着惇去的?他们兄弟有什么矛盾吗?

    楶似乎看出赵煦的异色,接着道:“臣无意针对谁,苏相公,子厚,蔡相公都不是佞臣,臣为国政,社稷之长治久安考虑。”

    赵煦有些恍然的点点头,笑道:“嗯,朕知道了。关于夏人入侵的事,卿家怎么看?”

    楶见赵煦不提这件事,他也不追问,道:“回陛下,夏人内斗剧烈,军备疲乏,纵然来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我朝应当以战为守,而不是一味防守。夏人占据了诸多要地,若是我朝夺回,进可攻,退可守,于国有大裨益!”

    赵煦听着,当即让人拿来环庆路的地图,同时招手,道:“卿家上前来,详细说于朕听。”

    楶眉头皱了下,还是上前,看着着环庆路的地图,以手指着,详详细细的介绍。

    赵煦认真的听着,看着,思索着。

    楶对环庆路是如数家珍,一城一寨,兵力防守以及对面的情况,战略战术是了如指掌。

    赵煦对很多东西听不懂,于是不时会找机会问上一两句。

    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君臣两人,围着桌子,一边讲解,一边一问一答。

    不知不觉,天色居然黑了,陈皮悄悄掌灯过来,两人才惊觉。

    赵煦学到了太多东西,对环庆路的边疆情况有了相对成熟的了解,轻轻吐了口气,笑着看向楶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卿家这一课,够朕读十年书了。”

    楶也没想到说了这么久,抬起手道:“臣不敢。业已入夜,臣告退,陛下若有其他想知道的,臣明日再来。”

    赵煦是意犹未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离宫禁还有一段时间,卿家,留下来陪朕一起用膳吧,就当朕报答你这一课了。陈皮,让御厨做些好吃的,送到这里来。”

    楶看着赵煦一脸随意不做作的表情,心头疑惑,有些看不懂了。

    外面盛传当今官家喜怒无常,暴戾嗜杀。

    即便是神宗,甚至是仁宗,都不曾这样招待下臣吧?

    赵煦不管楶看不看得懂,收起地图,直接在殿中椅子上坐下,依旧兴奋着,道:“卿家之前来信说在夏人那有探子,朕很是惊喜。继而就想,这打仗,要是料敌先机,那简直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这探子,太过重要。朕考虑着,专门成立一个刺探军情的机构。这个机构要神秘,既能深入探查敌人的一举一动,也能对我们内部进行甄别,消灭敌人的细作……”

    楶听着,并没有立刻回答。

    宋朝不是没有这样的机构,比如皇城司,原本的职责就是刺探军情。

    但这个机构渐渐被废弃了,不止是因为后来逐渐没有战事。而是,宋朝对军队本就控制前所未有,这样一个特殊机构,怎么可能放心叫到边疆将帅手里?

    楶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没有立刻说话。

    赵煦没有这样的顾忌,在幽暗的环境中,只当楶是在思考,继续说道:“这个机构,要用密语,一层一层的部署要细致,精密,纵横交错中,要多线并做,互不统属,不能一个人倒了,整个情报就体系崩溃……”

    赵煦已经不管楶的反应,继续说道:“战争除了情报之外,取决于胜负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速度!步军要讲究速度,骑兵更要!朕已经命兵部在筹建一支骑兵。中原王朝历朝历代之所以败给北方游牧势力,主要就是骑兵。汉唐之所以强盛,打的草原抬不起头,那也是骑兵的功劳!所以,朕要练一支,不,起码三支强大的骑兵……”

    “除此之外,就是火器。火器的威力是越来越大,可利用的方式越来越多,在将来的战场上,火器必然举足轻重,不能小视……”

    “未来的战争,必然是多兵种协作,不能倚靠单纯的兵部或者骑兵,关于作战的方式方法,要认真研究,与时俱进,不能墨守成规……”

    陈皮再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原本是楶讲得多,官家听得多,现在完全掉了个,官家在讲,楶在听,偶尔还问两句。

    等饭菜上来了,赵煦抱着碗与楶对坐,一边吃,两人还一边聊。

    楶渐渐听出味道,这位官家非常有想法,有些想法见解独到,他闻所未闻,令他大开眼界。可有些地方,又显得十分幼稚,连常识都不了解,完全是异想天开。

    慢慢的,他自认明白了,这位官家从小长在宫里,或许看得书多想法得多,但实践少。

    但即便是‘纸上谈兵’,也着实令楶这六十多岁老人,从戎半生的人倍感惊讶。

    直到宫禁时间过了,赵煦才依依不舍的送楶出宫。

    站在垂拱殿前,赵煦看着满天繁星,背着手,朗笑着道:“良臣良将!”

    楶在陈皮的陪送下出宫,一路上没有说话。

    陈皮送到宫门口,十分客气的道:“经略,请慢走。”

    楶点点头,径直出宫。

    刚走没多久,就看到了一两辆马车,马车旁立的人,他很熟悉。

    楶眉头皱了下,走过去,上了马车。

    惇坐在里面,等楶坐下,淡淡道:“官家怎么说?”

    两兄弟确实很像,尤其是眉宇,眉毛,不同的是,惇太过严肃甚至是严厉,楶则镇定,刚直。

    楶默默一阵,道:“官家,有大志。”

    “废话!”

    惇直接的道:“我问你,官家允准你制秦凤路,永兴军了吗?”

    楶眉头再次皱起,看着惇道:“不止,还有河东路,河北两路。”

    惇脸色骤变,双眼大睁,继而皱眉,陷入沉默。

    河东路,河北两路与辽国交接,加上抵御夏人的秦凤路,环庆路,永兴军路,五路是大宋北方所有的防线,总兵力有十多万!

    几乎大宋最强的军队都在这里!

    制这样五路的经略使,简直不可想象!

    楶见惇少有的沉默,出声道:“这并非是好事。”

    历朝历代的文臣武将都希望得到皇帝的信任,但这种‘信任’必须有边界!

    过渡的信任,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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