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是在“降价!降价!”的喧闹声中到来。    国家送给全国人民的新年大礼包,是全国化纤品价格大降。    好多人都不信真有这等好事。    可问题是所有的商店都是明码标价这么写的,眼见为实啊。    这可真是新鲜透顶了!    像建国这么多年,从来只听说过涨价的,有谁听说过还有降价的时候?    于是乎,抢购就这么开始了!    人们都担心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大家都竭尽所能,抢着将钞票换来花花绿绿的化纤布。    除了留出买凭票供应年货的钱,那是能买多少买多少。    甚至就连憋着买家电的家庭,都有许多人从攒够的储蓄中,拿出了一部分钱去买化纤布。    一时间,连银行都人满为患,取钱的人多极了。    不用问,这起热闹扇儿胡同2号院自然也不会落空。    哪怕是宁卫民怕大家随大流儿,丧失理智,一个劲地跟大家喊话,“别买!别买!”    他还托付了康术德和罗广亮,也帮忙劝着,可大家依然买了许多。    不为别的,关键是一看见别人买,就控制不住自己个儿啊。    就好像错过了这个“便宜”不占,就是犯罪一样。    好在这一年来帮宁卫民卖着衣裳,罗家和边家觉着大人总不会缺少穿的,买的都是婴儿用品。    比如膨体纱小袜子等降价东西,多少还能用上点。    但米婶儿可就真的很过分了。    她不但偷偷存留了不少宁卫民拜托她外销的化纤处理品,不肯卖了。    而且还专从“瑞蚨祥”弄回来好几匹化纤布往家搬。    这一路上,遇见的熟人但凡是一问她。    “您怎么买这么多布啊?干吗用呀?”    她一准儿鼻子眼朝天,得意洋洋地回答。    “吗也不干,我存着。”    最绝的是,那后面用排子车帮她拉布的车夫还帮腔呢。    “今天我可是第三次往人家里拉布了,跟别人比,这位还不是买得最多的。”    然而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商业系统的老人儿,自诩为权威的米婶儿,却又起了激将法一样的反效果啊。    米婶儿可没没当好话听,以为车夫看不起她。    冷冷一哼,就跟着甩出一句片儿汤话来。    “小子,你这话说早了点儿。吃完中午饭我还去买呢,这只是我第一拨儿。”    好嘛,瞧瞧吧,半大老太太的人了,还跟个拉排子车的较真儿呢。    何况再大的便宜也不能占起来没够啊,那不擎等着后悔嘛。    不过,无论扇儿胡同这边是怎么闹哄,米婶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宁卫民是统统顾不上了。    不为别的,化纤品的价格变动,他所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啊。    谁让他接了服装厂不少老底儿呢?    好在消息灵通的他,提前一个礼拜,就从那些服装厂关系户的口中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也幸亏他反应迅速,动手极快,赶在国家前就开始了全力降价抛售。    最终到了国家正式降价的时候,他手里的化纤品已经卖了七七八八了。    非但没砸手里,算总账可能还略有微利。    而且这场虚惊也不是白受的。    虽说化纤品是降了价,可棉布是会反向涨起来的。    如今宁卫民剩下的货不但全是棉布。    他还趁着价格没变动,又跟服装厂补了不少棉布制品。    等于里外里还是个赚,就是多费了道手而已。    由此可知,在商场上,人脉和朋友有多么的重要。    没人帮助,也许差那么一步就能造成如同船毁人亡一般的重大亏损。    哪怕你是穿越者,也不可能躲过所有商海里潜藏的暗礁和风浪。    人脉就是就是生意人的金钟罩和情报网,关键时候可管大用了。    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宁卫民哪怕平日里,也相当在意对人脉的培养,对友情的维护。    比如说,对于乔万林这个在重文门旅馆结识的朋友。    哪怕是自己已经离开了重文门旅馆,哪怕乔万林进入了区服务局工作,他们两人已经没有了直接利益牵连。    但一直以来,宁卫民还是十分努力与之长期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隔不了多久,他总会主动找乔万林一起吃顿饭,或许是一起喝喝茶。    要么是坐在一起,和乔万林共同回忆一下从前他们做同事的岁月,那些值得缅怀的旧日交情和趣事。    要么就是谈谈两个人的事业和生活,说说对社会和国家未来的看法等等。    而且宁卫民绝对不会开口去求乔万林为自己办事。    他也绝对不会强求乔万林收受自己赠送的贵重礼物。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人情世故烂熟于心的宁卫民非常看重乔万林的亲属在服务局的底子。    而且也相当看好乔万林这个人的能力,深信对方的前程和能量还远不止于此。    宁卫民在耐心地等待着乔万林厚积薄发的日子,等待对方像真正的黄金一样闪光的时候。    另外,宁卫民也懂得想求人就不能临时抱佛脚的道理。    知道如果事到临头才求去人,等到别人飞黄腾达再来攀附。    那未免太着痕迹,显得市侩,反倒惹人生厌。    所以在他的眼里,可以说是实实在在把乔万林当成自己日后商业发展中的重要根基的。    说白一点,这就像在银行里储蓄金钱一样,他在放长线,钓大鱼,提前做感情投资。    除非遇到极为特殊的、重要的情况,这个伙伴关系,他是不会轻易动用的。    然而当把化纤布降价这件事忙和过去之后。    宁卫民却迫不及待的把乔万林约到他的烟酒店来做客。    而且还有违常态,竟然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乔万林提要求了。    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最近从斋宫艺术展受观众追捧的现象里,突然灵光一现。    觉得皮尔·卡顿公司举办的《第二届天坛斋宫雕塑艺术展》既然这么受欢迎,而且评奖已经结束,还有为期整整一个月的展览期,赶上春节了。    那不如索性借此恢复新春的庙会,把雕塑艺术展的社会影响和经济效益的潜力充分发掘出来。    如果能顺利实现,不但对他自己有利,对雕塑艺术展扩大影响有利,对皮尔·卡顿公司有利,对天坛公园有利。    而且还能给乔万林的挣来一份耀眼的政绩,对其仕途大有好处。    等于说,可以让他最重要的人情储蓄,像利滚利一样迅速增厚。    如此一举数得的好事,当然没有理由不去张罗。    “1983年是癸亥年,是猪年,什么预兆?就是肥啊,油水足啊。”    “乔哥,你发现没有?老百姓的手里可比过去宽裕多了。这可能跟近年来,各行各业陆续涨工资,调奖金有关。就头几天闹腾那化纤布的事儿,好嘛,多少人见了化纤布就抢,跟不要钱似的,足以说明问题了。”    “可别看人手里有钱了,精神却很空虚啊。现在的人,就连下乡的那批都算在内,大部分都有了稳定的饭碗了,甚至可能还成了家。可除了上班,偏偏下班都闲着没事儿干。”    “前几年你还记着吧?本来跳交谊舞挺盛行的,可一个《通知》就定性成‘低级庸俗,伤风败俗’了,还以妨碍社会管理秩序的理由,直接取缔。”    “去年呢,又是扫除精神污染,六家出版社停业整顿,就连李谷依的歌儿都不让听了。定性为不良歌曲。所以说,那人还能干嘛去啊?除了看看电影和电视,逛逛公园,就只能家待着了。”    “要不为什么大家都要攒钱买电视呢。就是因为这个,不买电视就更没事可干了。你看,我们自己都没太当回事的一个雕塑艺术展,居然会火了。而且还雅俗共赏,什么人都来看。为什么?不就是人太闲了吗?精神享受太缺乏了。”    “不瞒你说,天坛现在是京城所有公园里,客流量仅次于故宫和中山公园的地方了。北海,颐和园都比不了。而且来天坛的大部分人还都奔斋宫去的。    “头两天我们没登报纸做宣传的时候,就靠口口相传,工作日里,斋宫一天接待量还小一千人呢。等到日报、晚报一登,嘿,人数又迅速翻了一倍。现在周末的会后,斋宫客流能到五六千。天坛公园整体过万,这跟旺季有什么区别?”    “我跟你说,去年没庙会,春节期间天坛的人流就有两万多,今年咱们要把庙会办成了,那人流还不至少五万啊?绝不会白忙一场。你想想,这里面的好处可太多了。咱俩是不是应该再合作一把?……”    当见面的客套话说完之后,宁卫民这次没多绕弯子,直接就把话题转向正事,谈起了他的想法。?    但乔万林听得虽然认真,神色间也确实颇感兴趣。    可身在官场的特性,却由不得他不慎重起见。    有些事他必须得打听清楚了,还必须得琢磨明白了才行。    “你说的这倒是个好事。而且你们去年那个雕塑展,我自己也去看过,现场人还真是不少。可问题是恢复传统庙会,这是不是有个封建属性的问题存在啊?”    “那拿交谊舞来说吧,一开始流行起来说高雅、文明。可说不让跳就不让跳了,又变成了低俗和妨碍社会秩序了。”    “我只能说,搞新兴事物,政策上可是有风险的。而且这顶多还有二十几天就春节了,时间是不是太紧张了些?”    宁卫民却对他的迟疑毫不在意,马上给予解释。    “你担心的这个风险,压根不存在。什么封建属性啊?我跟你之间才直言不讳。其实所谓庙会,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咱们大可以说是新春联谊会,或者新春游园会啊,甚至是皮尔·卡顿公司和美协共同冠名的雕塑艺术游园会。叫什么重要吗?这根本就不是实质问题。”    “实质问题是天坛的斋宫适合举办这样的活动,老百姓也需要这样的文娱活动。别看斋宫不是庙,可和原来的庙一样,也能让人进去逛。而且里面的内容相当吸引人。无论是雕塑作品还是我们公司的服装,哪种不比去庙里看神像有意思?”    “还有外面呢,天坛公园的面积可就更大了。没有车来车往,全是游客可以逛的地方。我还能让园方配合,再举办一些猜灯谜、舞狮、踩高跷、曲艺表演一类的群体活动。你说到时候热闹不热闹?”    “难道这不是有益于人民群众的审美提高?难道不符合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的需要?到底是创新还是守旧,就看你嘴一张一合,到底怎么说了。关键是这个第一难得啊。咱们办成了,以后就是别人效仿的样板。”    “我真是为你着想,替你着急。你看你进服务局,不赶紧立点显眼的功劳,什么时候才能往上走一步啊?你还真打算韬光养晦,慢慢来啊?”    “作为朋友我得劝你一句啊,有时候你不能太稳了。官场里的事儿我到少也知道点,一个萝卜一个坑,乌纱帽永远比人少。但凡有点好事,就得迎来多少人不要命的争抢。你别以为自己局里有人,什么都给你铺垫好了,常言道,人外有人,比你关系硬的肯定有。所以你还得自己争取机会啊。”    “而且这件事就因为没人做过,阻力才小。就因为好处还没人看见。你才有可能揽过来,办出彩儿,入领导的法眼。否则我就是把机会塞给你,诚心帮着你出头,都未准儿能让你落着功劳。你想啊,真是人人都明白的好事,别人就能摘了你的桃子。”    乔万林本来还在认真的思考。    可听宁卫民说到最后,“噗”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不禁尴尬苦笑道。    “道理是没错。可你也稍微婉转一些啊。太直白了,连我都听着脸红……”    宁卫民却直话直说,透着心怀坦荡。    “这不也没外人嘛。我跟你兜圈子干嘛,咱们俩都是做事的人,把精力和吐沫放在讨论实务上好不好?难道你跟我兜圈子,你不嫌累啊?”    “明着告诉你,这事儿办成了,有很大的把握会上新闻啊。《新闻联播》不好说,但京城电视台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还会在报纸和广播上一起做广告的。全方位宣传。保证对得起你。”    “其实说实话,有美协、天坛公园和我们皮尔·卡顿的三块金字招牌撑门边。不少人还是愿意给面子,开绿灯的。这事儿真的风险不大,收益不小。我还真不是非得找你,才能办成。我为什么非要拉你一起干,不就看在咱俩是布衣之交嘛。你承认不承认,你说我够不够朋友?”    乔万林一想也是,登时又笑了,但这次是欢畅的。    “哎,我说不过你。您都把自己当皇上了,你怎么说都对。不过你能对我这么开诚布公,有好事还想着我,我还是很感谢的。”    “那我也直说了。我现在可只是一个副科长啊,而且还有个‘代’字,能力很有限。你到底需要我出面做些什么事呢?”    “这事我虽然愿意干,可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否则最后咱们白费力气,反倒是你自己失望啊。”    宁卫民神色平静极了。    “哎呦,就等你这话呢。我还不了解你的情况吗?你要办不了,我都不会跟你说,那不浪费你时间吗?”    “实际上,我就需要你们服务局提供饮食服务,在斋宫外头弄点户外小吃点儿。一个摊儿两三个人就行。”    “比如什么都一处的烧麦,锦芳的豆汁儿,丰泽园的烤馒头,瑞宾楼的褡裢火烧,穆家寨的炒疙瘩,茶汤李的茶汤,天兴居的炒肝,丰年的灌肠,南来顺的清真小吃……”    “如果方便,你要能再把区里的手工艺品和艺人组织一些来,那就更好了。比如什么面人、彩蛋,绢花,脸谱,毛猴,玻璃葡萄什么的……”    就这样,当一番比较详细的深谈过后,两人拍手成交,心里都很愉快。    宁卫民无疑早就对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诸多好处心有成算。    而乔万林却亢奋的看到的自己需要沉寂的日子在日历上大大缩短了。    一旦立下这件奇功,社会影响发酵,局领导就肯定不会再忽视他了。    后面的亲戚也会为他争取更好的机会,等于立足的基础就能直接上了一个台阶。    远大前程无疑在前方闪闪发亮。    但很可惜的是,这场两人还很感兴趣的谈话终归没有再继续下去。    因为外面传来的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张士慧听不清的叫喊,结束了这一切。    就连屋顶上的一群麻雀都受到了惊吓,“扑棱”一下飞散了。    宁卫民和乔万林赶紧一起走出了屋子,到院外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出外门,两人就看见了宁卫民的那辆三菱皮卡。    只见张士慧一身西装笔挺,带着墨镜,从车里钻了出来,可表情却又相当尴尬。    敢情他按照宁卫民的吩咐专门开车去重文门的便宜坊打包了一些好菜和一只烤鸭回来,准备招待乔万林在这儿吃饭。    但到了店门口,距离圆满完成任务还差了那么一步。    因为他初学乍练手艺太潮,能把车开走,但想在胡同里贴墙把车挺好却做不到,超出技术水平了。    宁卫民见他愁眉苦脸,不由一笑,钻进车里先去停车。    然而张士慧这边,却已经急不可耐的跟乔万林显摆起来了。    “怎么样?这车可以吧?我跟你说,比什么拉达、沪海强多了。纯粹的日本制造,三菱皮卡。哎,我都没想到啊,我们竟然比你先开上汽车了……”    乔万林笑呵呵的没接话,还频频点头给张士慧凑趣。    但他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的。    不为别的,这件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何曾不是他内心里的真正想法呢?    是啊,连这两个原先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人都开上汽车了,他又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处级呢?    看来,宁卫民的话确实是对的。    人是不能指望坐享其成,过得太安逸了。    否则是要落后,是要被淘汰的。    人还是要努力上进,自己为自己争取机会的。    再好的靠山,也不如自己的进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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