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躲在霞山别府谢绝外客连仆役也是不留的。
    请虞礼阳在院中落座后他便自去抱了四坛酒过来。
    想了想又抱来两坛。
    千金难求的香雪桂这里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临风。
    当然现在是闻不得桂花香的。
    所谓"浮山老香雪凋”说的便是东域最负盛名的两种桂树。除了景观动人之外前者安神后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树下两只蒲团似玉琢。
    姜望又端来一些铁浆果取了一些糕点才在虞礼阳对面跪坐下来。
    虞礼阳从头到尾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笔画中人本身即在风景中……看着姜望忙来忙去。
    此时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里是这般安静。”
    这是自太庙献礼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太庙献礼之前其实也从无交集。
    虞礼阳站得太高那时候姜望还远没有同他喝酒的资格。
    “除了修行更无余事。”姜望温声道:“我散漫惯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坛鹿鸣酒在桌边一字排开如似六头白鹿向雪桂。
    且不说滋味只这装酒的坛子便是不凡。
    通体是为玉色若是屈指轻叩坛壁三下那玉色便会慢慢褪去瓶身变得透明可见琥珀流浆般的酒液。三息之后又会归为玉色。
    是所谓“白鹿藏林”。
    酒坛的整体造型便是一头四足曲跪的白鹿。两边鹿角尤其精致各握一边错向旋开才算启封。
    鹿唇即为坛口而这鹿角便是两只酒杯是为“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无尽余味。
    姜望亲手旋下了两只鹿角樽又斟满了酒便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无余话。
    虞礼阳端起酒樽轻轻一嗅先寻其香而后细抿慢品其醇最后满饮酒气一贯自脏腑而天灵。
    把玩着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声道:“东国之酒饮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寻林。‘寻林之绝品呼为“‘鹿鸣’。此酒年产不过二十坛等闲不可得武安侯竟有这些存货。
    何为炙手可热于此能见。“
    “其实我自己也难能买到。”姜望说着拍了拍近手边的两坛:“这两坛是我同弋国阎颇将军打赌所赢。”
    当然赌的是什么他不说。
    又拍了拍前面两坛:“这两坛是我的好友晏抚所赠。"
    晏大少送的封侯礼可是足足装了十车。两坛鹿鸣酒的确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指向前面两坛:“这两坛……是前些天晏抚来我这里小聚自带的一些酒当时还剩了两坛鹿鸣未动我便全搬出来了。”
    所谓存货几乎全是薅的晏抚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话头又为虞礼阳斟酒。
    细说起来岂止是酒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赠。
    那铁浆果当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点也全是朋友拿来。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姜无华亲手做的月牙糕。
    当然就连这栋霞山别府本也是重玄胜的……
    耳中听得左一個晏抚右一个晏抚虞礼阳顿了顿自然想到了这几日在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确实门风甚佳…“
    姜侯爷深有同感。
    于是鹿角樽一碰对饮一杯。
    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倒是真有几分春来适意。
    云过晴空风过空庭人亦酥醺也。
    如此几轮饮罢了。
    虞礼阳看着姜望忽而问道:“你不问问我今日为什么来拜访安乐伯么?“
    姜望请虞礼阳喝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气不错又有酒兴又见得此人人物风流便想要与他喝一杯仅此而已。
    他真是难得有这样自然随性的时候。这几年来几乎时刻都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不得闲情。
    此刻也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虞上卿何等样人物!想要见谁便见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虞礼阳笑了举樽道:“当饮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这一樽饮尽后虞礼阳才淡笑道:“安乐伯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现在见我不妥当不够安全。”
    “他又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人并不知道在齐天子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不会在乎他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乐不思夏也好是藏拙卖蠢也罢根本无伤大雅。”
    “你说得对…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会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么样子与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虞礼阳说了这许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最后只“呵”了一声
    “其实衍道也难自由。”
    姜望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但虞礼阳又问道:“尚彦虎妄启长洛绝阵引祸水乱世是受谁之命想来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当时我的确看到北乡侯拿出了夏廷御印圣旨。”
    “是安乐伯的命令。“虞礼阳道:“尚彦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坚定的帝党。这样的事情不是安乐伯亲自开口他是不会去做的。“
    鹿鸣酒在血液里流酒意却是散去了。姜望轻声道:“原来如此。"
    以此观之姒成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受封安乐伯载歌载舞天子真是太给虞礼阳面子了。
    而同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祸水之逆命最后归咎于武王姒骄而非夏太后
    想来也同虞礼阳的意志有关。
    “安乐伯要启动长洛绝阵武王默许。安乐伯要将责任归咎于奚孟府武王默许。安乐伯还要将责任归咎于太后武王也默许…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证道真君柱国十六年这是我唯一没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礼阳看着姜望道:“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斟酒。
    虞礼阳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眺着远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轻轻抿酒姿态煞是温柔。
    他笑着问:“一个人已经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就连生命也化为柴薪。这样的人死去之后是不是不该再被打扰是不是应当得到安宁?“
    “她应当得到尊重。”姜望说。
    “神武年代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忧虑那个国家的未来。三十三年里没有一天闲暇。后来的夏国是在废墟里建起来的当它归于废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礼阳缓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干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氯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我的战功是饶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
    虞礼阳坐了回去很平静地说道:“顺境时的寂寞比逆境时更难忍受。能够在这么炙手可热的时候躲起来修行武安侯并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大有可观。夏国若还在我一定不能让你活下去。
    “姑且认作是在夸我吧!”姜望苦笑一声又道:“其实封侯拜相我从来没有想过。虞上卿说未来我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里?”虞礼阳问。
    “很远的地方。“
    姜望顿了顿又道:“或许已经没有那么远了。”
    虞礼阳于是不再问。转道:“你杀了易胜锋田安平逼退了任秋离这些人都出自南斗殿…你可知那位长生君也出手了?“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层次。”
    “你知道挡下长生君的人是谁么?“虞礼阳又问。
    姜望摇头。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抬头。
    血河宗乃当世大宗多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祸水。本身具备相当特殊的意义。
    血河真君会出现在齐夏战场说明对于长洛绝阵曹皆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姜望镇压祸水的功劳其实是要打个折扣的。有他没他祸水都不可能出问题。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军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没有三千户食邑。
    但齐天子竟完全忽略这些封赏丝毫不打折扣。
    恩赏何极!
    那么为什么?
    血河真君拦下南斗殿长生君的事情为何完全不见于军情里?
    又为什么是虞礼阳来说这件事?
    甚至于为什么是血河真君?
    姜望记得血河真君之前曾与沉都真君危寻同行联手另外三位强者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回。其人既然与危寻有私交再插手齐夏战场帮助齐国拦下长生君总归是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
    “为何是他呢?”姜望问。
    “或许你应该去问曹皆因为我也不清楚。”虞礼阳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把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这位大齐天骄愈发归心赚齐天子一个人情罢了。"
    姜望隐隐觉得这件事里还藏着极大的隐秘。
    凡是涉及隐秘的一准没有什么好事且往往是他这个小身板所无法扛住的。
    天可怜见他今日只是想喝个酒!
    剥了一枚铁浆果吃进肚子里。然后他才说道:“如果我应该知道曹帅会告诉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长洛绝阵或许就与血河真君有关…”虞礼阳转过头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语气随意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知道内情了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问道:“开花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如飘雪。”姜望道。
    虞礼阳于是一叹:“今朝良晤当以桂花佐酒!”
    袍袖轻轻一挥。
    但见满树翠色忽作雪色。
    洁白的花瓣飘飘而落翩斑似舞。一时真不知是雪花还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怡落在鹿角樽里……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礼阳举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于是举杯共饮。
    好个真君!
    举手投足花期改唇红齿白是少年来。
    这一刻的虞礼阳带着一种罕见的天真笑意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一般轻声问道:“如何?"
    “美则美矣香亦极香。”姜望诚实地道:“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那么恰当。”
    虞礼阳大约是醉了仰看着飘落的、雪一样的桂花漫声道:“我时常会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些呢?“
    他收回了视线对姜望说道:“人啊出现的时机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潇酒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声:“酒很好再会!“
    院中很久再没有声音响起。
    大齐武安侯静静坐在飞雪中。
    雪是纯洁的意象。
    雪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彻底的哀伤。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缠白布与重玄胜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是七百六十七名得胜营士卒。
    人人左臂缠雪。
    在他们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家其碑日:得胜。
    碑身并无一字铭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字能够刻印那一场并肩厮杀数十日、转战几千里的缘分。
    在伐夏战场上得胜营经历过一次补充。
    当时战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后来自东域诸国联军和夏国降军里择优进行补充。满编之后在岷西走廊战死了数十人在桑府…战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这八百三十六人里又有六十九人没能熬过伤势。
    所以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七百六十七人。
    他们的未来自是无虞的每个人在战场上掠得的财富都尽够一生享用。
    而那些战死者的家属重玄胜都已经一一联络过。齐国军方先联系过一次给予了对应的抚恤和慰问重玄胜和姜望以得胜营的名义再进行一次抚恤。
    除了均分他们在夏国战场所掠得的财富也分别根据不同的家庭情况或给予大齐良家子的身份、或给予超凡的机会……
    但是否这些就能抚平伤痛呢?
    没有答案。
    战争的残酷是没有办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时候只体现在人们哀伤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胜立在这座共家前该做的事情全都已经做了祭祀后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明天就去稷下学宫吗?”重玄胜问。
    “是。”姜望答。
    此后无声。
    这是赶马山上还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许放也葬在这里。
    风吹过。
    白幡犹招衰草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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