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后衙。

    坐塌之上,白练和李鹤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漆成朱红色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壶凉茶,一个极其精致的青铜香炉,香炉内,一束檀香正飘着似有似无的袅袅轻烟。

    白练看着久久沉默的李鹤,轻轻说道:“李鹤啊,虽然我知道你不耐约束,更不愿意为俗务所缠,但我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帮我,把这黔中城的防务担起来。”

    “郡尉郑大人很快就要领兵上阵了,而且,此役过后,我估计郑大人很可能就要解甲归田了,郑大人为我大秦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到了晚年,身上的旧疾屡屡发作,老将军饱受折磨,我也赞成他急流勇退。不瞒你说,王庭之上,中枢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征讨赵、燕上了,一时半会,很难给我黔中派出得力之人,放眼在这黔中郡内,其他人我也不放心呐。”

    “而且你不知道,我大秦向来采用的是常备军与募兵制的结合,很多的军士,都是战时为兵,平时为民,郑大人这一走,至少要带走我黔中郡内一万青壮。境内如此空虚,面对这十万大山中大大小小的匪患,身为郡守,白某焉能安心?”

    “为这件事,我也和郑大人仔细参详过,他对你这次老坪山剿匪印象非常深刻,老将军口里,对你这个后生晚辈,也是赞许有加,他的意见和我一样,也是希望你能暂时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退一步说,即便中枢不同意郑大人解甲,战后他再回到黔中,也只能专心治军了,你们两人各司其职,并不矛盾。老将军精力有限,对你这个年轻人能替他分忧,也是乐见其成的。”

    “只是,暂时郡府不能给你实职名分,只能以长史身份署理城防,眼下让我朝王庭伸手要官,机会并不太合适,只能暂时委屈你了。”

    听着白练的娓娓诉说,李鹤沉吟着,他并不是不想做事,也不是怕承担责任,更不是官迷心窍。对于一个清楚知道历史走向的人来说,此时的任何官身,都是没有意义的,李鹤自己,更没有做好为任何一个公权力服务的心理准备。

    但是面对白练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鹤还是不忍心拒绝,前世今生,李鹤觉得自己唯一的缺点就是,面对人情,难以说不,这也注定他虽然性格铁血,但永远成不了枭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拱了拱手,对白练说道:“大人既然对李鹤如此推心置腹,李鹤再行推诿,便是不知好歹了。我答应大人,暂时替大人整饬城防,一俟大人觉得李鹤不合适,或者王庭委派了新的官员,李鹤立刻退出。”

    “好!咱们一言为定!”白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往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直说,白某能力范围,无有不准。”

    李鹤看了看白练,说道:“现在就有一桩事情,要麻烦大人。”

    “你说吧,要本守做什么?”

    “请大人将赐予李鹤的两千金收回去,老坪山一战,李鹤纯粹是为了大人的知遇之情,为了麻潭县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不能落到土匪手里,绝非为了金钱而战,李府的家丁,也不是雇佣军。”

    白练看着李鹤凝重的表情,虽然他没听懂“雇佣军”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可能是个不好的词语,便有些尴尬。

    “李鹤啊,你不要误会白某的意思,这两千金本就是那老坪山的不义之财,将不义之财用在正途上,白某看不出有何不妥。虽然你李氏巨富,但练兵所费甚巨,这点钱略作补偿,有何不可?更何况你的手下,为了白某长途奔袭,夜袭山寨,石堡一战,险些全军覆没,如果这点钱你都拒绝,你让白某颜面何在?良心何安?”

    “李鹤啊,你还年轻,须知做人不能只考虑你自己的感受啊,当你施恩深重时,你可知受恩之人,寝食难安呐!”

    听了这番话,李鹤霍然惊醒,是啊,这种不图任何回报的巨大牺牲,恐怕不光是让白练寝食难安吧,以后但凡想起此事,郡守大人难道不会在心里多问几个为什么?

    一念及此,李鹤立刻拱手说道:“如此,李鹤就代一众手下,多谢郡守大人了!”

    白练摆了摆手,笑逐颜开。

    从郡府出来,李鹤骑着马,顶着烈日,直奔北门。

    靠近北门,从鱼蛉大街往西一拐,有个不大的巷子,巷子无名,也不深,但还算清净。

    猴子、占越,以及新近搬来的杨岱,这三家都住在这巷子里,倒不是这里的风景多么可人,图的就是离风雷营很近,出了北门,一撒丫子,一炷香工夫,就到了新塘码头风雷营的驻地。

    当初,这里是一片荒芜的坡地,李轲花了很少的价钱就买了下来,按照李鹤的吩咐,连片盖了二三十座小院,清一色青砖小瓦的独立院落,远远看着,煞是整齐壮观。

    李鹤的想法是,今后但凡有风雷营的队长、小队长成婚,都安置在这里,花钱不多,但在风雷营里,引起的反响却很惊人。

    李鹤在杨岱家的小院门口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口的树下,抬腿进了院子,院门虽然开着,院里却没人,李鹤大声吆喝了一嗓子:“家里有人吗?”

    听见声响,杨岱的妻妹柳烟急慌慌跑了出来,见到李鹤,粉脸一红,敛衽屈膝,说道:“见过公子。”

    “你姐丈不在家?”李鹤拱了拱手问道。

    “跟我姐一起出去的,说是去占大哥家,公子稍坐,我这就去叫他们。”

    柳烟急忙跑了出去。

    这时,屋里听见动静的柳老汉也杵着拐杖走了出来,老汉的左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截,行走要杵拐,李鹤见老汉下石阶不便,慌忙紧走几步,扶着老汉,两人在廊檐下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李鹤看着老汉,见老人家虽然穿着一身已经浆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襦,但面容清矍,颚下三缕长髯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精神也很好。

    “柳老伯在这里还住的习惯吗?”李鹤轻轻问道。

    柳老汉冲着李鹤拱了拱手,“呵呵”笑着说道:“托公子福,眼下这日子,对老汉来说,就是享福了,哪里还能不习惯。公子有所不知,老汉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不安分的人,既睡过锦塌,也卧过荒郊,什么样的日子都能对付的。”

    “此次,老汉被关进地牢,是抱了必死之念的,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老汉又能在这世上苟活几年了,多谢公子仗义施援啊。”

    说完,柳老汉又对李鹤郑重地作了个揖,李鹤连忙拱手答礼,连声说道:“李鹤举手之劳,老伯万勿客气。”

    正说着话,杨岱夫妻、占越夫妻抱着孩子,身后跟着猴子的妻子刘氏,怀里也抱着孩子,“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一时间,不大的小院里,大人笑,孩子叫,好不热闹。

    李鹤知道猴子去了风雷营,不在家里。

    众人互相见了礼,进了厅堂坐定,柳荫和柳烟姊妹两人给每个人面前倒上凉茶。

    李鹤从袖袋里掏出两个银丝手镯,递给柳荫,说道:“李鹤第一次登门拜望杨兄和嫂夫人,不知道买什么礼物,便从家里找了两个镯子,希望嫂夫人和烟妹能喜欢。”

    柳荫一看,顿时呆在当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间只顾着搓着双手,看向杨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杨岱连连摆着手,说道:“公子切不可如此客气,你为杨岱所做的一切,杨岱心里已经感激万分,哪里还能要公子这么贵重的礼物,万万不可!”

    李鹤笑着说道:“府上着银匠统一打造的,没多少分量,不值多少钱,我看着式样倒还新颖精致,就拿来了,杨兄总不至于还让我带回去吧。”

    一旁的柳老汉看着李鹤一直举着手,微微一叹,说道:“荫儿,公子有心,你就接着吧。”

    柳荫连忙屈膝,双手接过,连声称谢,顺手递了一只给柳烟。

    柳烟到底是个小姑娘,接过来立刻戴上,仔细端详着,满脸抑制不住的欢欣。

    占越的妻子张氏在一旁啧啧赞道:“我早就说过,别看公子尚未娶妻,又是个男儿身,硬是比一般的男人细心着呢,你让我家夫君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给人带礼物。”

    占越在一旁喝着凉茶,不说话,只是笑。

    李鹤看着坐在门边上的猴子婆娘刘氏,见她盯着柳烟手腕上的镯子,难掩一脸的艳羡神情,便起了逗趣的心思。

    李鹤“呵呵”笑着,说道:“陈家嫂子,这镯子可能入你的法眼?想不想要一个?”

    刘氏见李鹤笑得诡秘,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也笑了,伸出手说道:“公子,把你那袋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呗,何必呢,遮遮掩掩的,害得我和占嫂子眼馋。”

    张氏听得刘氏这么一说,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都是经年的兄弟了,彼此常来常往,李鹤这点小把戏,或许能瞒得过男人,但对上过日子一贯精明的女人说,还是不成的。

    李鹤笑着,从袋子里又掏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镯子,递给张氏和刘氏,两个妇人接过来,连个谢字还没来得及说,立马戴上,抬着手左右端详,顾盼生姿。

    占越笑着一声啐骂,说道:“公子你就惯着这些妇人吧,今天带这个,明天送那个,我怕你哪天空着手来,这些婆娘们还不习惯了呢,到时候把你那衣袋撕了,你可别找我和猴子。”

    众人齐声大笑。

    看着屋里喜气洋洋的气氛,李鹤心里暖融融的,不由得感慨万分。前世今生,他要的都不多,在李鹤的思想认知里,这种最细微的满足,最琐碎的幸福,最普通的笑脸,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生活,如果没有干扰,他愿意远离喧嚣,也无需富贵,就在这种极其平凡的日子里渐渐老去。

    但同时他也知道,这种宁静,只是暂时的,生逢乱世,即便是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也是奢望。

    女人们去了厨房张罗午饭了,屋里安静了下来,李鹤便将郡守白练所托,简明扼要向占越和杨岱做了介绍。

    “我是这样想的。”李鹤继续说道:“从现在开始,风雷营的训练就交给猴子和杨岱负责,占越你就抽身出来,咱俩专心城防。既然接下这桩差事,总要整饬一番。我观察了一下四门的那些个老爷兵,以及城墙上值守的军士,我不知道他们平日里怎么操练的,看起来个个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懒散至极,平时只知道揩油、欺压百姓,这样下去可不成。”

    “依我看,不立点规矩,恐怕很难有新的气象,既然做事,就得有个做事的样子,不然也对不起郡守大人的信任不是。”

    “我打算,逐步将风雷营十八岁以上的队员,像掺沙子掺到四门城防的队伍里去,当然,重点是北门。就用我风雷营的条例来训训这帮子老爷兵,能受得了的,就留下来,受不了的立马走人。”

    “你俩有什么意见?”

    占越和杨岱一抱拳,说道:“没意见,就按公子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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