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石三和念儿从寿郢城内归来,带来的消息,和李鹤预测的一模一样。

    负刍在三大家族的拥戴下,顺利即位,改国号为负刍元年,传檄诸侯各国,历数幽王、哀王以异姓窃国,立身不正,品行不端,罪恶累累,人人得而诛之。

    出安民告示,安抚众生百姓,并大赦天下。遣使四出,去往各处军营,犒赏三军。

    令尹李园在抄家当晚即被斩杀,妻妾自杀者甚众,其余女子皆被划入宫中乐府,充作泠人,仆役、婢女均遣散原籍。

    左史李义阖府逃逸,去向不明。

    权臣李园伏诛后,朝中臣僚皆战战兢兢,纷纷向新王献书,以表忠心。

    即位仅仅不过两月有余的哀王,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揭过,甚至连埋尸何处,都无从知晓。

    楚国新王负刍多年心愿,一朝得逞,意气风发,一面忙着封赏有功之臣,一面紧急派遣朱英前往丹阳前线,向大将军项燕通报寿郢情况,封官许诺,安抚大将军情绪。

    至于宫变过程中让左史李义阖府逃逸之事,已经不在负刍的考虑范围里了,自古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小的一个左史,跑了也就跑了吧,无碍大局。

    自己初登大位,天下未平,千头万绪,要做的事情太多,哪里还能顾得上这点小小的瑕疵。

    何况,负刍内心深处也确实不愿意多开杀戮,自己抢来了位子,总还得坐下去不是,对于君王来说,还有什么比天下归心更重要的事情吗?

    只是那哀王妃,大将军的女儿项智,竟然神秘地失踪了,这让负刍颇为费解,据说,有人看到宫变的那天下午,王妃早早地便坐上一辆马车离开了宫中。

    她到底是去了哪里呢?难不成大将军预先听到了什么风声,把女儿接回了项府?莫非王妃就藏匿在大将军府?

    负刍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比起关注左史李义一家人的去向,负刍更想知道项智到底去了哪里。看来,接下来有必要派人好好地打探一番了,如果真像外界传说的那样,被大将军提前接回了府里,这里面的味道,就很耐人琢磨了。

    哀王妃的死活,负刍没有兴趣,更没有精力多管,但大将军女儿的去向,负刍却非常想知道。起码,将来见着大将军,自己好有个交代。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负刍一肚子想好了的,跟大将军解释的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日出日落,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可每天的日子却是却是重复而又琐碎的。

    一场宫变,对于高层来说,那是生死存亡,惊心动魄的。可对于普通百姓,甚至对于大多数贵族和朝臣来说,不过是换了个主子而已。城头变幻大王旗,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任尔是谁入主王宫,芸芸众生的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穷人,仍然要为那身上衣、口中食,终日忙忙碌碌;富人,每天依然继续着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景府。

    客馆二楼雅致的小厅内,灯火通明。欢宴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景其显然心情很好,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这次宫变,老爷子运筹帷幄,准确地把握住了节奏,带领三大家族及时跟进,博得了新王的满心赏识,随之,封赏便纷至沓来。

    再过两天,景其就将赴任巨阳,出任县令一职了。

    自从上回巨阳民变,原县令范离殉职以后,县令一职,一直是咸尹老大人魏期在兼任,老大人年事已高,不耐俗务,身体又不好,一直在上书要求返朝,这次总算得偿所愿。

    二十多岁年纪,就能出任县令,掌控一方的,大楚历史上,不说没有,但绝对凤毛麟角。

    更何况,巨阳地处大楚腹地,又是故都,土壤肥沃,人口众多,民间富庶,从来都是楚国重镇,非君王信任的、履历完备的官员不能担任。像景其这样的官场菜鸟,一步登天的,绝无仅有。

    这种赏赐,岂止是丰厚,简直就是惊世骇俗了。

    景其焉能不激动?

    这几天,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似乎都在飘,轻盈得像一根飘在半空中的羽毛。

    自从上回遭到父亲训诫,像这样的世家子弟间的聚会,景其已经很久没有召集过了。这次即将赴任巨阳,自此便踏入官场,平步青云,把这帮小朋友召集到一块,痛痛快快醉一回,也算是一场告别演出吧。

    今天,景其很少说话,从头到尾,只是笑眯眯地喝酒,接受着这帮小兄弟如潮水般的马屁和恭贺。

    景其第一次觉得,跟这帮小兄弟喝酒聊天,正如父亲所说,真的是浪费时间,这帮人说出来的话,听在耳朵里,怎么那么得幼稚和好笑呢,自己过去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

    难道,随着一纸任命,自己一夜之间就通透了?变得成熟了?老练了?

    这不,那边角落里,几个人不知为了什么,又起了争执,其中,又是以那个卢靖的嗓门最大,咋咋呼呼,一点教养都没有。

    景其暗暗皱了皱眉,强抑住满心的不快,毕竟这是最后一次聚饮了,让他们放肆一下也无妨。

    景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很快,他就听明白了,原来,这几个人围绕着李鹤起了争执。

    只听着卢靖一声大吼:“卢某最不喜欢听你们说那厮多大的本事,再大的本事,不也像个丧家之犬,落荒而逃了吗?不是我跟你们吹,卢某早就找了几个高手,养在府上,这几日便要动他的手,却被这厮跑了,端的是晦气,再晚几日,信不信我叫他人头落地。”

    景其一听,心念陡转,故意放声哈哈大笑。

    景其的笑声,惊动了几个正在抬杠的年轻人,大家都转过头,看着正在大笑不止的景其。

    卢靖被景其笑得面红耳赤,他清楚景其历来看不起他,但他总是敢怒不敢言。

    景其收敛了笑容,一声断喝:“卢公子,假如我告诉你李鹤现在何处,你敢去找他吗?”

    景其此问,登时让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呆呆地看着景其,不明白这位一贯沉稳的大哥,这个时候揭开这个敏感的话题,用意何在?就连一直坐在一边闷头喝酒,不发一言的魏直,也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景其。

    屋里众人虽然都是一些纨绔子弟,但不代表他们都是饭桶,毕竟都是一些官宦人家出身,基本的敏锐还是有的。特别是那几个刚才还在和卢靖抬杠的青年,心里就有点后悔自己今天多嘴,跟姓卢的饭桶较个什么劲啊。

    卢靖被景其凌厉的一问逼到了墙角,憋得面红耳赤,“吭哧吭哧”了半天,才问道:“景公子可知那厮在哪?”

    “出南门六十里地,有个叫桃坞的小农庄,李鹤就在那。”

    说着,景其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不过,卢公子,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可得快点,稍稍一慢,人家可就走了。”

    “真的?那厮身边有几个人?”卢靖问道。

    “你怀疑景某的能力?”景其眼中寒光一闪,说道:“他带的人不多,两三个而已,而且我还告诉你,李鹤受伤了。”

    景府后宅,书房内。

    景岳听完了景其的诉说,蹙着眉头说道:“你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卢家小子的,唉!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景其嘿嘿一笑,说道:“父亲,让他们斗一斗,岂不很有意思?”

    灯下,景岳的脸上布满了忧虑,说道:“你即将赴任巨阳,这个时候,完全不必要节外生枝的,消息从你的嘴里出去,很有可能就会平地波澜,现在这个时候,我景氏大可不必为此结怨的。”

    景其还想争辩,景岳一抬手止住了他,说道:“你真的以为负刍的位子稳了吗?你真的认为李园死了,朝中李氏的势力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吗?你就不怕那李园阴魂不散?你啊,还是难改少年心性,顽劣之心不死,逞强之心未泯啊。”

    “其儿,你很聪明,但是为父最担心的,恰恰就是你的聪明。你不用解释,为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深知魏家小子念念不忘报答李鹤的救父之恩,一定会想各种办法把消息传递给李鹤。你更想借李鹤之手,教训教训卢家小子。但是,这些都是小伎俩啊。而且我问你,这个热闹能看吗?那是要死人的啊。万一再有好事者,故意将消息传到宫中,怎么办?你难道不知道,负刍现在不想杀人了啊,你们何苦逼他?”

    景岳深深一叹,继续说道:“自古耍小聪明者,必缺少大智慧。你到了巨阳,切记凡事宽容为怀,绝不投机取巧,绝不锱铢必较。”

    “你要记住,我们景氏的富贵来自哪里,为父告诉你,来自于大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最希望大楚兴旺百年、千年、万万年。你身为巨阳父母,当潜心治政,绝不能再做任何自毁长城的事情了。”

    景其虽然被父亲重重地训诫了一番,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为父亲的深沉与博大深深折服。与父亲比较起来,自己今晚的做法,已经不单是孩子气的问题了,甚至,有些愚蠢!

    这个时候,景其反而开始希望卢靖胆子小一点,这小子最好是属于只敢吹牛不敢下手的那种人。或者,李鹤得到传信,赶紧离开桃坞。

    这一刻,景其很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他觉得,今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显得不伦不类,显得极其不正常。

    看来,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能飘在空中过日子。

    但是,后来的事情进展,并非像景其希望的那样,卢靖不光敢吹牛,还真的敢于下手,而且还是亲自下手。

    李鹤倒是提前得到了信,但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了和卢靖迎头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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