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透地的春雨,终于在人们期盼的眼神里,飘落了下来,而且,一连持续地下了四五天,春雨细细绵绵,不急不躁地润泽着干涸已久的大地,润泽着千万农人焦渴的心灵。

    田野里,不管是越冬的麦苗,还是荒原的百草,短短的几天,都争先恐后地吐出新绿,不遗余力地展示着生命的顽强,昭示着春天的脚步已经不远。

    天佑苍生!

    其实,真正能体会到“春雨贵如油”这句话真正内涵的,一般都是北方,北方冬春两季少雨多风,这对冬小麦的生长极为不利,往往一场透雨,就代表了丰收,代表了一直到秋,全家老少都不会再饿肚子了,所以只有这样的雨水,才能称得上贵如油。

    而南方春季多雨,春雨不但不贵重,反而有些恼人了。所以南方通常有“春雨绵绵愁煞人”这么一说。

    一场喜雨,润泽了土地的同时,也净化了城市的空气,寿郢城内的居民高兴的是,这两天,终于可以不再受那漫天飞扬的粉尘折磨了。

    楚幽王八年的这个早春,几乎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李鹤是个例外,大兄押送货物从新郑回来,带回的消息,让他感到震惊。

    韩国阳翟太守腾在秦人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带领几万韩军士卒,选择了投降,让本就弱小的韩国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都城新郑门户洞开。

    韩王安和一众韩国的贵族们,在早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奈地看着韩国的太守腾,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内史腾,带领着原本属于韩国的子弟兵,调转刀口,杀向韩国。

    李鹤知道,从这里开始,秦王嬴政统一六国的号角吹响了。五百万人口,一百一十万军人,这个几乎全民皆兵的战争机器,一旦启动,将无人能够阻挡。

    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绝非一人一事所能改变,通晓这一规律,能做的就是在这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和实力,以待时机。

    李鹤觉得,自己这个举家东迁的计划还得加快,虽然这个楚国还能够苟且几年,但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自己身处的这个李氏家族的命运,并没有等到大楚亡国,便已经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了。

    虽然李鹤不能清楚地记得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但涉及身家性命,绝不是儿戏,早做准备,自己腾挪的空间就大了,既然上苍安排他来到这个时代,冥冥之中自有它的道理,如果自己浑浑噩噩,错失了良机,就真的违背天理了。

    但是,李为对李鹤的急不可待,表达了严重的怀疑,李鹤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只能无奈地沉默。

    好在有家主李义在,他只是沉默了一会,便一如既往地选择了对李鹤的绝对支持。严令李为多派人手,加快进度,争取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将作坊全部迁走。

    身在同一片蓝天之下,项智的这个春天,是极其沉重的。

    大兄项超在经历了一年多的苦熬之后,终于油干灯灭,溘然长逝,身后,只留下了一个两岁多的稚童项羽。

    而父亲项燕,却行走在去往边塞军营的漫漫路途之中。南阳之变,不止是韩国朝野震动,它同样引发了楚、魏、赵三国的高度警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秦国已箭在弦上,下一步,秦军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不得而知。但各国往边界频繁调动军队,高度戒备,却是应有之意。

    作为楚国的大将军,这时候的项燕,已经不能安坐家中了,巡视边塞,整肃军备,准备随之而来的战斗,是目前的第一要务。即便临行前,老将军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心中充满了万般不舍。他知道,此一去,再回来时,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他最为器重的儿子了,这个时候,老将军多么想留在家中,陪伴儿子最后一程。

    可国家危难,怎能允许将军儿女情长?职业军人的修养,还是让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

    王宫的高墙,锁住了自由的心灵,婚后的项智,终日沉默着,非万不得已,很少吐露半个字。除了偶尔翻阅书简,便是整日呆呆地看着大殿廊下那几只飞来飞去的春燕,看着那几只自由的精灵,飞进飞出,一日复一日,终于衔泥成窝。

    长兄的辞世,让项智十八年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也第一次真正知道了,死亡,原来并不遥远。

    想着大兄临终前的那惊天一吼,那即便气息全无却仍然圆睁的双目;想着老父亲即便是上了远行的战车,却仍然不停回身张望的身形,项智心里如刀割一般的疼痛。

    她不明白,上苍既然造人,却又为何赐给人生这么多的苦难。

    唉!项智心内微微一叹,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寝宫大门外。那里,笔直站立着侍卫石三和元觉。

    项智不明白,为何李鹤坚持要把这两人送到自己身边做侍卫,难道这警卫森严的王宫,不应该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吗?

    不管怎样,想来少年此举,总不会有什么恶意,应该是他对自己的一番牵挂吧,每念及此,项智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意。

    尤其是那个叫石三的侍卫,偶尔没人之际,还会对自己偷偷地顽皮一笑,这笑容,让项智想到少年,也只有此时,项智才会觉得,原来这世间,自己还是有些许留恋的。

    这个细雨绵绵的早春,王宫门尹曾柳的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翻江倒海。

    作为守卫大楚王宫的门神,曾柳的工作虽然责任重大,但却是单调而又枯燥的。二十多年来,曾柳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这份琐碎的工作,兢兢业业地守卫着宫墙内的安全。以至于手下的军士们曾经戏言,即便王宫里飞进来一只蚊子,曾大人也一定要查一查,它是公的还是母的。

    这句话虽是玩笑,但却代表着众人对他这个门尹的最高褒奖。

    从先王考烈王时代到当今幽王,由于他的敬业,二十多年来,拱卫王宫的守卫们,从最外围的环列之尹到内卫的涓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惟独这个门尹,一直是曾柳在做。即便是幽王即位,卫士整个换了一遍,门尹依旧还是曾柳,这份荣耀与信任,竟被朝野传为一时美谈。

    时光荏苒,这么多年下来,曾柳也从当年最年轻的内卫官员,一个翩翩少年郎,渐渐老去,颌下几缕花白的短须,预示着门尹大人已经步入了老年。曾柳曾对自己的夫人戏言,自己这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替国君守门。

    但是,曾柳的内心中深深觉得,一个人,终其一生能做好一件事,非常不容易。有的人一生看着做了很多事,但总是得陇望蜀,没有一件事做到善始善终,这就很不好,曾柳完全不赞成这样的人生。

    为此,他为自己平淡的人生感到自豪。

    但是,曾柳知道,随着负刍的到来,自己享受一生的平静生活,结束了。

    那是前不久一个漆黑的夜晚,负刍单人独骑,来到曾柳的府上,昏暗的灯光下,负刍王爷面对曾柳,凄厉地叫了一声:“大兄。”

    然后,再没说一句话,一个晚上,就这么默默地坐着,默默地热泪长流。

    临走时,负刍丢下了一包金饼。

    一连几天,曾柳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块一块的抚摸着这些金饼,回忆着尘封的往事,沉沉地想着无尽的心事。

    没有人知道,自己和负刍是嫡亲的表兄弟。

    自己的母亲自小便被寄养在曾姓人家,长大成人后,嫁给了从军的父亲,随着外祖罹难,母亲的这段身世便再也无人知晓。

    随着年幼的姨娘渐渐长大成人,机缘巧合,被先王考烈王纳入宫中做了偏妃,父母更是绝了与娘家联系的念头,严令曾柳严守这份秘密,一家人更没有跟王妃相认。

    不知道负刍是通过什么渠道知晓这一切的。

    负刍的到来,让曾柳惊恐不安。曾柳知道,曾家从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念头,否则父母也不会严令自己保守这份秘密。随着父母和宫中那位王妃姨娘相继辞世,曾柳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门亲戚。

    那晚,负刍的那一声带着浓浓悲怆的“大兄”,却无端地搅起了曾柳心底早已泯灭的亲情,面对着负刍的热泪长流,曾柳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兄弟之情。

    守卫王宫大门这么多年,曾柳没有见过自己的那位王妃姨娘,即便是负刍,曾柳也是见到的极少。对这对母子的处境,曾柳有所耳闻,他隐隐听说,这母子两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受压抑。

    是啊,王后如此得宠,又如此强势,焉有一众偏妃的好日子?

    那晚,负刍什么都没说,但曾柳什么都明白。

    曾柳的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他很想把这包金饼给负刍还回去,并且,尽一下自己作为表兄的义务,劝一劝负刍,安心做个太平王爷算了,何苦犯险?

    但曾柳很快否定了自己这个愚蠢的想法,他对负刍的性格不算了解,但他知道,一个压抑已久,渴望已久的心灵,一朝反弹,力量是巨大的,甚至是疯狂的。以曾柳这么多年来对政治人物的观察,他发现,这些人的身上,普遍具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指望着这些政治动物,被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回头,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且,曾柳知道,只要自己把这些金饼还回去,就等于向负刍表明了态度。他不确定负刍会怎样对待自己,但他可以断定,自己和自己的阖家老小,凶险将提前来临。

    怎么办?

    曾柳面临着一生中最为艰难的选择。

    曾柳苦苦地思索着,书房的窗外,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曾柳知道,那里有一个燕窝,这叫声,一定是刚刚飞出去的母燕,带了食物回来,哺育小燕子呢。

    这个燕窝,是在曾柳的注视下,母燕一点一滴搭建而成的,家人想把它捣毁,但被曾柳制止了。闲来无事,曾柳总是定定的看着春燕衔泥,哺育幼崽,体味人生。

    看着终日里忙忙碌碌的母燕,曾柳深深感觉到,这只浑身长满了羽毛的小精灵,与万物主宰的人类,精神、境遇何其相似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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