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烈王时期,楚国曾有十余年时间定都于巨阳,后来,为了保持足够的战略纵深,规避强秦的锋芒和魏国的觊觎之心,考烈王在春申君的劝说下,于考烈王二十一年再度迁都至寿郢。

    巨阳,作为楚国曾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无论是城池的规模,人口的数量,还是民间的富庶程度,都远超楚国其他州县。

    但是,现在的巨阳,却是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高大巍峨的城池,四门洞开,城墙上,不见了往日怀戟游弋的守城军士。

    大街上,日夜穿梭不停的是来自四乡八里的,身穿短襦,脚蹬草鞋的庄稼汉,以及一些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流民。这些人,或十人成群,或上百人聚集,手提着棍棒,肩扛着锄镐扁担,奔着县衙蜂拥而去。

    这些人的脸上,无一例外的,全都洋溢着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仿佛过年一般。是啊,没有这个历史性的机遇,这些人里面,许多人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来县城一游呢,即便来趟县城,也是畏畏缩缩,何时轮到一个泥腿子,在这宽敞的大街上放浪张狂,随心所欲?

    无奈县衙位置逼仄,上千人蜂拥而至,本就不堪重负,哪里还能容得下源源不断往这里涌来的人流?这时,便有一部分极其聪明的人,冲向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瞬间,砸门声,哭嚎声,咒骂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陆陆续续响起,虽然暂时还是零星的、遮遮掩掩的抢劫,可有谁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愈演愈烈?

    街道两旁,家家户户人人自危,门窗紧闭,不敢出门,不敢点灯,甚至,不敢生火做饭。

    今天的巨阳城内,已经有了几处零星的火点,所幸,被大伙齐心协力扑灭了,但令人忧虑的是,谁也不知道下一处火点在哪里,万一扑不灭,火烧连营,后果不堪设想。

    巨阳城,已经明显进入了失序状态。

    李鹤带着猴子、占越和四名风雷营队员,隐在围困县衙的人群中,张望着。

    周围的人,全都是黑红的面颊,裸露着黑红遒劲的肌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县衙朱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口看不到一个公人。

    李鹤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些人只是在不停的呐喊,情绪显得极为狂躁,但并没有要破门而入的意思,心里放心了不少。

    看看天色渐晚,李鹤冲猴子和占越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悄然退了出来。

    李鹤等人这次来,按照李为的安排,住在巨阳富商董明的府上。返回董府的路上,李鹤看见,即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喧闹不已,根据今天看到的情况,李鹤粗略估计,目前涌进城里的村民人数,应该足有几千人。

    当然,这里面不排除有一部分人是城市流民,不怀好意,跟着趁火打劫,但那毕竟是少数。

    回到董府,在被门房查勘了半天之后,几人才从侧门进入,家丁成群的董府,竟然都如此小心翼翼,足见局面之危。

    董明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主营陶器,兼做河鲜水产。

    董明设家宴招待李鹤等人,席间虽然面带微笑,但眉宇间难掩忧虑。这也难怪,生意人最怕的就是局势动荡,生意上的损失,还可勉强承受,只怕局面再恶劣下去,家人的性命受到威胁。

    看着李鹤等人均滴酒未沾,只顾着闷头吃饭,董明歉意地笑笑,说道:“贤弟初次来我这,董明招待不周,愧对令兄所托啊。”

    李鹤拱了拱手,说道:“董兄不必挂怀,如此乱哄哄的场面,我等也没心思饮酒,再说,待会我还得出去一趟。”

    董明一惊,说道“贤弟不可,巨阳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大白天尚且人人自危,何况晚上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对令兄交代,不可不可。”

    “董兄不必紧张,我等自有分寸。”李鹤笑笑,说道:“董兄,可知这些人最初是为了何事啸聚城内?”

    董明一叹,说道:“其实最初几天,只来了几百人,清一色都是郊外的村民,去那县衙告状,说什么官府派发的小麦种子出了问题,是霉变的,不能发芽。但不知怎么回事,人越聚越多,闹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唉!官府无能,祸延百姓啊。”

    李鹤又问道:“请教董兄,这村民耕种,一般不都是自备种子吗?何时改为官府派发了呢?”

    董明苦笑笑,说道:“还不是因为去年颍水春汛嘛,庄户人家,收那几斗麦子,连口粮都不够,更别说麦种了。今年秋种,县衙为了让大家能及时将地种上,便调拨了一批良种,暂时赊销给村民,明年夏收,村民可用所收麦子抵扣良种。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却不知怎么弄成了这幅局面。”

    董明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贤弟有所不知,这县令王英自主政巨阳以来,处理政事一板一眼倒还说得过去,唯独金钱一途,贪念过甚,众人对此颇有微词,加之与县丞钱述素来不睦,两人之间的关系渐成水火,谁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隐情啊。”

    夜渐渐深了,巨阳的大街小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沉寂,而是持续的热闹异常。占据县城的庄户门,举着自制的火把,仍然在不知疲倦的到处转悠着。

    县衙大门外,白天的上千人众不但没有减少,反而不知从何处,又聚拢了几百人围了过来。暗夜里,从县衙门口一直到大街上,乌压压的全是人,这么多的人,或坐着、或站着、或躺着;或高声喧哗、或沉默不语、或呼声震天。

    千人百态,不一而足,污言浊语,秽气冲天。

    来自上马集的年轻庄户蔡中,背靠着县衙的围墙,坐在暗影里,缓缓地从布袋里掏出一块饼,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饼是来巨阳的前一天,婆娘用合着野菜的黍黍粉蒸的,七八天了,早已经失去了水分,变得不再绵软,硬邦邦的能砸死狗。即便这些既难咀嚼又难下咽的野菜饼子,蔡中的袋子里也没几块了。

    来巨阳之前,蔡中没想到会在这巨阳城待这么多天,里正一声招呼,便稀里糊涂地跟着左邻右舍来了,眼见着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结束,干粮却快没了,再这么下去,即便自己省着吃,也将面临着饿肚子的窘境。

    蔡中不明白,为什么县令老爷明明已经答应了,给村民们重新发放良种,并作出补偿。而且,现在再补种二茬,时令上根本不晚,里正和族老们还不肯放这些庄户回去,他难道不知道,再拖延几天,周围的绝大多数人,和自己一样,都要快饿肚子了吗?

    也许,里正是知道的,但这关他什么事?反正他和几个族老,每天都有人送来好吃好喝的,指望饱汉子能体会到饿汉子的饥,不是做梦吗?

    想到理正那张油腻腻的胖脸,和他那总是阴沉沉的绿豆眼,蔡中心里一颤,既恨又怕。

    身旁的蔡安用胳膊肘捣了捣蔡中,低声问道:“还有吃的吗?”

    蔡中犹豫了一下,本不想告诉蔡安自己还有两三块饼子,他知道蔡安早几天就断粮了,这几天就靠着东蹭西骗,饥一顿饱一顿的混日子。

    可善良的天性,还是让他一张嘴就说了实话:“还有两块干饼子。”

    出人意料,蔡安并没有找蔡中要块饼子的意思,而是撇撇嘴,说道:“呸!这么多天了,你那饼子还能吃吗?一股子霉味,恐怕拿去喂猪,猪都不吃吧。”

    蔡中叹口气,说:“不瞒你蔡安,是真的难吃,我也不想吃,这不是没办法嘛,不吃这些饼子,我上哪弄吃的去?就是这些霉饼子,过了明天也没了。”

    蔡安左右瞅了瞅,压低声音说道:“兄弟,想不想去弄点好吃的?”

    蔡中一听,来了精神,往蔡安的身边凑了凑,与此同时,旁边又有三四个脑袋凑了过来,蔡中一看,全是上马集来的蔡氏族人。大家都知道,虽然这蔡安这人四体不勤,种地不在行,但一贯胆大心细,脑子好使。

    “蔡安兄弟,你快给大伙说说,上哪能找口吃的,不瞒你说,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蔡安不屑地瞥了一眼说话的那人,心说你他娘的胆子小的像老鼠,脑子笨的像头猪,活该你饿死。

    “从这儿出去,往北一拐,有个巷子,进去两三百步,有个不大的小院子,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妻俩,带着个傻儿子和一个女儿过活。看那样子,这家人的日子不差,特别是那老太婆,烙的一手好油饼,又香又脆,我已经吃过了,哥几个想不想尝尝?想的就跟我走。”

    李鹤带着猴子和占越,在黑暗中迅疾地穿行着,三人都是一身夜行的短装,为了避开大街上来回巡曳的游民,三人专拣黑暗的小巷子走。

    三人在一条幽深的小巷里快步走着,就要走到小巷尽头时,路旁边的一处小院里,传出阵阵凄厉的呼救声,间杂着男人的叱骂声。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迅速地靠近这所院子。

    小院的门敞开着,三人互相掩护着进入院子,听着哭喊声来自于西边的厢房,三人蹑手蹑脚靠了上去。

    透过半掩的房门,李鹤看到,这里似乎是一间厨屋,屋里站着四五个男人,其中两个男人,正拼命地摁住一个苦苦挣扎、嘶声嚎叫的老人,另外两个男人则看住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不知怎么回事,这个女人垂着头,瘫坐在地下,没了一丝动静。

    宽大的灶台上,放着个烛台,发着昏黄的烛光,灶台后面的暗影里,一个男人将一个姑娘摁在一堆干草上,正疯狂地撕扯着姑娘的衣物,姑娘一边拼死反抗,一边在大声呼救。

    李鹤转过头,冲着猴子和占越做了个手势,三人几乎同时飞身而起,一脚跺开房门,像出膛的炮弹一般,射向屋内。

    只一个照面,屋里的五个男人便暂时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胡乱地躺了一地。特别是灶台后面,那位这两天一面吃着人家的油饼,一面还对人家姑娘起了歹毒心思的蔡安,直接被李鹤带着风雷声的一掌,击在劲椎上,晕死过去。

    占越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蔡安拖到李鹤的脚下,猴子从硕大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冲着蔡安,兜头泼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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