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

    阳夏官仓的签值房内,袁作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不知是天热,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袁作的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一阵阵烦躁,难以平静下来。

    袁作暗自奇怪,想来自己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紧张个鸟啊。

    看看天色尚早,这个季节天黑的晚,袁作干脆脱了捂死人的军靴,上了卧榻,准备眯上一会。因为心里有事,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合眼,头晕沉沉的。

    还别说,就这一会的功夫,袁作还真的睡着了,直到守门的军士跑进签值房,使劲地推他,袁作才蓦然惊醒。

    袁作擦了擦腮帮上的口水,呆呆地看着军士。

    守门的军士一看,大人这是还没醒透呢,便附在袁作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大人,他们来了。”

    袁作往外一看,可不是嘛,这一觉好睡,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袁作蹬上靴子,一言不发,往外就走,军士屁颠屁颠地在后面跟着。

    来到大门口,透过门上的瞭望口,袁作看到,薄暮里,二三十辆牛车,排着长队,停在大门口,除了牛儿反刍的咀嚼声,整个车队鸦雀无声。

    卫明和刘琦两人,并肩站在车队最前面。

    袁作低声吩咐:“把门打开。”

    四名军士,分开两厢,奋力地推动着沉重的原木包铁的仓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吱吱扭扭”的声音。

    一见仓门打开了,卫明和刘琦两人满面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刘琦来到袁作面前,弯腰拱手,低低的声音说道:“袁大人帮刘某如此大忙,刘某感激不尽,深情厚谊,日后定当重谢!”

    说完,手腕轻轻一翻,袁作的手里便多了个小小锦袋,袁作一捏,很明显的手感告诉他,锦袋内是两只镯子,感觉心头一缓。

    袁作暗想,难怪这些人能发大财,单凭这份眼力,就知道这些人的锦衣玉食,绝非侥幸所得。

    袁作眼风一扫,见送粮车队里,走出来几个黑影,在守门的军士中间穿梭了一番,然后再看看自己的这些个手下,一个个眉开眼笑,一副没出息的模样,袁作哪里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

    “好说,好说,刘兄也是个爽快人,一切好说。”袁作也对刘琦拱了拱手,问道:“就这么多吗?”

    “禀告大人,这是第一批,后面还有两批,我们抓点紧,天明之前,保证能卸完。”

    袁作点点头,转身对身后的督检说道:“查验粮车,记住,每车必检!”

    又一扭头,对一位守门的卒长说道:“进库房的所有人等,必须全部搜身,严防火种和刀剑带入库房,听明白了没有?”

    “大人放心!属下省得。”

    督检和卒长领命而去。

    袁作对卫明和刘琦说道:“两位去我签值房稍坐,仓房简陋,慢待两位了。”

    按下三人去签值房叙话不表。

    却说督检走到第一辆牛车跟前,将车上的油毡掀开一角,用一根细长的铜钎插进苎麻编织的麻袋,往外一带,伸手一接,一捧小米便落在了掌心。

    旁边立刻便有军士将灯笼凑上,在灯笼的光照之下,原本应该金黄的粟米,明显泛着淡淡的灰色,显见是过了潮的缘故。

    督检正待开口,旁边一位黑衣人往他的衣袋里塞了样东西,督检伸手一摸,是两块金饼,摸在手上肉乎乎的厚重的金饼,让督检的嘴张了几张,却只说出一个字来。

    “过!”

    牛车缓缓启动,待守门的军士搜过身后,向大门里走去。

    这样的检查,虽然每车必检,但速度却是不慢,两炷香的功夫,二十多辆车,全部检查完毕,车队渐次驶入官仓。

    车队进入了官仓,并没有停下,而是在夜幕中,缓缓地分头驶向八座巨大的库房。

    一个守库的卒长发现不对,赶紧拦住一辆牛车,问道:“不是说好这批粮食进丁字号和戊字号库房吗?你们这车怎么往后面跑?”

    一个黑衣人立刻过来,点头哈腰的说道:“不瞒军爷,这批粟米质量不是太好,袁大人吩咐,不要卸在一个库房里,分开放。”

    说完,手腕一翻,卒长的手心里也多了一块金饼。

    卒长立刻笑逐颜开地说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还是大人考虑的周详,行,就照大人说的办。”

    八个巨大的库房,在一片“吱呀呀”、“咣当当”的声响里,渐次打开了大门。为了方便车辆能直接驶入,库房的木门设计的都很宽大。

    每个库房,各有三四辆牛车缓缓驶入。

    甲字号库房,夜幕中,军士王三笔直地站立在大门口,右手执长戟,左手插在袖袋里,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两片薄薄的金叶子,心头一阵阵感慨,今天来的这些人,真的很大方啊,自己守着这阳夏官仓好几年了,几时见过这样出手豪阔的商人?即便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好处,大小头目们个个眼睛碧绿,能有王三这样的普通军士什么事?

    王三斜眼瞟着大门另一边,军士李四虽然也站的跟个木桩似的,但王三知道,他的手,也一定是死死地摁在金叶子上。

    可别小看这薄薄的两片金叶子,这可是普通人一家大半年的生活开支啊!

    唉!王三在心里发出一声幸福的长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地贴在了王三的后背上,王三只觉得后背一阵短暂的疼痛,张嘴想喊,嘴巴却被一只像铁钳一样的大手捂住了,就这样,软绵绵的王三无声无息地倒在了黑衣人的怀里。

    就在王三最后的一丝意识丧失之前,他竟然看见,李四已经被人拖着进了库房。

    同样的情景,在八个库房里同时上演着。

    西南角的哨楼里,今晚又是袁乙当班,他和另外一个军士,一边看着库房里的车队卸粮,一边重温着着王甲和吴寡妇的浪漫故事。

    夜幕中,顺着楼梯上来两个人。

    袁乙挺戟向前,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来人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朗声说道:“袁大人见弟兄们值夜辛苦,特意让送粮的客商准备了一些吃食,让我给兄弟们送来。”

    暗夜之中,光线不好,袁乙看不太真切,影影绰绰,只见打头一人,身穿军装,后面的一位穿着黑衣,手里拎着个食盒。

    袁乙见两人面生,将信将疑,不过手中的长戟倒是放了下来。

    黑衣人上前,打开食盒,一股扑鼻的炖肉的香味,在不大的哨楼里,四散开来。

    闻到香味,袁乙放下心来,强烈的味蕾刺激,让袁乙口水横流,他放下手中的长戟,笑嘻嘻地接过黑衣人递过来的陶碗,口中念道:“多谢大人体恤我等。”

    话音刚落,袁乙突然觉得腹下一凉,手中的陶碗“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下,摔得粉碎。

    袁乙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上,深深地插入一柄短剑,短剑还在不停地旋转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目眦尽裂。

    他想大喊,嘴巴却被捂住,他想反抗,可全身却像被抽空了一般,聚不起一丝力气,他只能无奈地瞪着眼前的黑衣人,目光渐渐地暗淡下去。

    另一边,战斗早已结束,军士打扮的人一声低吼:“快撤!”

    两人疾速下了哨楼,冲向库房。

    同样的故事,也在官仓四角的四个哨楼里同时上演着。

    就在此时,丁字号库房旁边,地面泄水暗道的铁栅栏“咣”的一声被打开了,十几个瘦小而矫健的身影,鱼贯跃出,领头的一位,大手一挥,十几道黑影,旋风般向各个库房冲去。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似乎尽在掌握之中。

    签值房内,袁作、卫明和刘琦三人团团围坐在坐塌上,矮几上,摆着各式吃食。

    三人都没有喝酒,陶碗里,是刘琦带来的杨梅汁,杨梅汁事先用冰镇过,酸酸甜甜凉凉的,非常适合这个燥热的夜晚。

    袁作在刘琦和卫明的轮番劝说下,不断地吃着、喝着,但很少说话。

    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晚上,袁作都感觉头脑木木的,提不起精神。

    可能是睡眠不够的缘故吧,袁作暗想。今晚看来又是一夜无眠了,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地补上一觉。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袁作越想坚持,却越来越坚持不住了,他只觉得,卫明和刘琦的笑容越来越诡异,两人的脸也越来越模糊了。

    终于,袁作再也支撑不住了,头一歪,斜靠在坐塌上,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卫明和刘琦两人相视一笑,卫明起身,使劲地摇晃着袁作,口里轻声喊道:“袁大人,袁大人醒醒。”

    刘琦笑着说道:“卫兄别晃了,你越这样摇晃,他睡得越香。”

    卫明看着熟睡的袁作,摇了摇头,说道:“老朋友,再见了!但愿你我还有再见的那一天。”

    两人下了坐塌,走出签值房,大门口的守卫已经消失不见,地下,隐约可见的一滩滩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的打斗。

    几个劲装打扮的黑衣人,手提钢刀,警惕地注视着官仓里的一切动静。

    当库房里的第一缕火焰腾空而起的时候,卫明对着刘琦拱了拱手,说道:“刘兄,就此别过,回去替卫明问候园主好!请他有时间来临淄做客。”

    刘琦长揖及地,称谢不已:“刘琦替家主多谢卫兄援手之恩!我也要走了,这里,也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一团团红色的火焰,渐次而起,各个库房里,都在往外冒着滚滚浓烟,一个个劲装黑衣人,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飞速地往大门口集结。

    恰在此时,大门左侧的营房内,几十个衣衫不整的军士,挺着长戟,“哇哇”大叫着向大门口冲来。

    李鹤刚到门口,擦了把汗,见此情景,心里往下一沉,暗道一声:坏了!

    行动之前,李鹤已经派人把守军营房的各个小门、大门全都用铜锁在外面反锁了,即使能打开门,也要花去一定的时间。

    以李鹤的算计,等他们看到火焰,再想办法弄开门出来,自己的人恐怕早就溜之乎了。

    这些军士,这么早就能冲了出来,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了,无论如何,大门是不能失守的,丢了大门,里面还没有出来的弟兄,就等于让人包了饺子。

    李鹤看看自己身边,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李鹤手中钢刀一挥,大声吼道:“冲!干掉他们!”

    十几条黑影,跟着李鹤,旋风般冲进敌群,风雷营的这些人,一贯受到的都是近身格斗训练,又是短兵刃在手,优势尽显,宛如狂飙,又如砍瓜切菜一般,饱食终日的守备军士哪里禁得住这样的冲击,一个照面下来,地上便倒了一片,剩下的,哭爹喊娘,四散逃命去了。

    饶是如此,风雷营也有一名队员受了重伤,眼见着是不行了,另外还有两个轻伤,暂时看着无碍。

    这时,守备营房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喊冲喊杀的,有打不开门叫骂的,乱成一团。

    李鹤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既然刚才有一拨漏网之鱼,兵营里的这些军士应该很快就会出来,如果再不撤退,正面对上这近八百军士,自己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李鹤掏出腰间的竹哨,奋力一吹,一阵凄厉的哨音划破夜空,这是李鹤事先规定的,最高等级的撤离命令。

    火越来越大,最先点燃的两个库房,火焰已经上了房顶。但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丁字号库房竟然没有点着,在其余七个库房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丁字号库房像一个身处闹市的哲人,孤独、寂寞、安静。

    猴子“哇哇”一阵怪叫,就要往里冲,李鹤铁钳似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臂膀,低声吼道:“算了!来不及了,赶紧撤!”

    猴子眼珠通红,扭头对着李鹤吼道:“狗儿还没出来!”

    李鹤一愣,明白了猴子为什么这么激动,转头对占越说道:“咱俩回去找狗儿,其他人,撤!”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快看!狗儿在那。”

    李鹤定睛一看,冲天的火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举着一件燃烧的上衣,跳跃着,往丁字号库房里冲去。

    快进库房时,狗儿转过身来,冲着大门口的众人喊道:“师傅,快走!”

    伴随着狗儿稚嫩的嗓音,丁字号库房内的火焰,轰然而起,团团浓烟,从大门内滚滚而出。

    “狗儿!”被李鹤死死摁住的猴子,发出一声狼一般的长嘶,晕倒在李鹤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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