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距离楚国边境只有十几里地,是韩国最南边的一个小村庄。

    事实上,在这个战火频仍的时代,各诸侯国之间的边界,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很多时候,靠近边界的百姓们,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哪国人,今天你可能是韩国人,明天,你就有可能摇身一变,变成了楚人,或者魏国人。这一切,或许取决于一场战争的胜负,或许,有很多时候,就是取决于一纸协约。

    各国之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勘界,所谓边界,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模糊的大致界线而已。

    卫庄就是这样,历史上,这里曾经属于宋国,后来又属于蔡国,还曾经短暂属于楚国,现在,暂时属于韩国。

    卫庄说是个庄子,其实不过只有十几户人家,而且由于边境摩擦不断,基本上十室九空,庄里的人家,死的死、亡的亡,侥幸活命的,也赶紧逃难去也。

    当蒙坚押送的车队到达卫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到了此时,蒙坚的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据向导介绍,从这里往前再走十几里地,就到楚国了,秦军和韩魏联军刚刚深入楚地,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

    蒙坚心里非常高兴,他的耳朵里,似乎已经能听到大军那连营的号角声,眼睛里,已经能看到秦军那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黑色的金边大旗了。

    蒙坚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咬紧牙关,处处谨慎,一路上,虽然不断地被那些所谓的“鬼影”骚扰,死了一百多人,但总算保住了粮草无事,只要自己把粮草安全送到军营之中,死点人怕什么,这妥妥的首功一件,是跑都跑不掉的。

    不知怎么回事,越到此时,蒙坚的心情却越来越忐忑,蒙坚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可放松一丝警惕,不到粮草交接完毕,自己都必须加着一万倍的小心,稍有闪失,自己可就一个脑袋,根本就不够大将军砍的,李信大将军的脾气,根本就不会因为自己是蒙武的侄子而法外开恩。

    所以,当手下人过来请示,是不是进庄子宿营时,蒙坚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在庄外安营扎寨。

    随着蒙坚一声令下,车队停了下来,民伕们把牛车赶到一处,卸下牲口,让这些跑了一天的畜牲们也松松绑,喘口气,喂喂料。

    依惯例,军士的帐篷,还是扎在粮车的最外围。

    伙夫们开始埋锅造饭,一天内,只有晚餐生火,算是唯一的一顿正餐,一路走来,天天如此。

    蒙坚叫上手下的三个军侯,带着几十名亲卫,进了庄子,四处巡视着。

    小小的一个村庄,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多数歪歪斜斜,几欲坍塌。草房顶上,满是新长出的青草,有几个屋顶,竟然烂了个大洞,显示着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天色渐暗,夜幕之中的村庄,一片死寂,显得特别瘆人。

    蒙坚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没有一个活物的村庄,竟然还住着爷孙两人。

    当亲卫把这个驼得几乎看不着天的驼背老人,以及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从一个破草房里拖出来,押到蒙坚面前时,蒙坚吓了一跳,妈的,这庄子里竟然还住着人,幸亏自己谨慎,巡查一番,如果这俩人是歹人的话,自己稀里糊涂睡到半夜,岂不麻烦?

    蒙坚围着着驼背老人转了一圈,用阴沉沉的眼睛注视着爷孙俩,老者倒还镇定,少年则吓得瑟瑟发抖,脸偎在爷爷的怀里,一动不动。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蒙坚问道。

    老者艰难地抬起头,说道:“回军爷的话,这卫庄是我们的家,我们不住在这,还能去哪?”

    蒙坚哈哈大笑,指着老者说道:“放屁!怎么证明你们是这庄子里的人?别人都走了,你们为什么不走?”

    “别人走,那是别人的事,我们爷孙俩不能走,我们要在这等我儿子回来,如果我们走了,儿子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你儿子去哪了?”蒙坚问道。

    “官府征兵,从军打仗去了。”老者回答。

    蒙坚“呛啷”一声拔出佩剑,架在老者的脖子上,恶狠狠的说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信不信我杀了你。”

    老者很镇定,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嘴里念叨着:“信不信随你,老汉别说没地方去,就是有地方去,老汉也不会去,老汉人老几辈就住在这,死了也埋在这,哪都不去。”

    “乖孙子,军爷讲理呢,咱不怕啊。”

    老者边说,边摩裟着少年人的头顶,安慰着他。

    蒙坚正待继续往下审问,负责做饭的伙头走了过来,见着蒙坚,拱手行礼,说道:“禀校尉大人,这庄子周围的几条小河沟里都快见底了,没水做饭,刚才我们分头找了一下,只有这庄子里有一口井,敢问大人,能不能取水一用?”

    蒙坚转了转眼珠,依然用佩剑压着老人的脖颈,问道:“井水能喝否?”

    老人点点头,说:“能喝,我们祖孙俩一年到头就是喝那井里的水。”

    蒙坚点点头,说:“带我去看看。”

    一行人押着老人来到井沿边,这是一口韩国境内随处可见的辘轳井。

    蒙坚点点头,示意了一下,一个亲卫摇动辘轳,打上来一桶水。

    蒙坚拿起井沿上的一个破木瓢,舀了一瓢水,对着老人说道:“喝掉它,饶你不死。”

    老人端着木瓢,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喝完了,抹了抹嘴上的水渍,还“吧唧吧唧”几下嘴巴,仿佛在品味井水的甘甜。

    蒙坚疑惑地看了看老汉,等了一会,发现老汉面色正常,看来没啥问题,转身对着伙头说道:“就打这井里的水做饭,另外,派人守住井口,不管是谁,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准靠近。明天早上,咱们还得多取点井水,带着上路。”

    伙头领命而去。

    蒙坚的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容,对着老汉说道:“老人家,我们秦国现在和你们韩国是盟友,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杀你的,但是现在,你还得受点委屈。”

    说完,对旁边的亲卫一挥手:“绑上!带回营地。”

    蒙坚带着一众人等,又将村庄检查了两遍,确认庄子里再也没人了,才押着五花大绑的驼背老汉和他的孙子,回到了营地。

    军士们一看校尉大人和军侯们回来,纷纷起立,拿着自己的陶碗,去往各自的灶头,准备开饭。民伕紧随其后,他们必须等军士们全部盛好饭菜之后,才能开始盛饭。

    晚餐是千篇一律的小米饭,盐渍蔓箐,以及大白菜汤,什长以上的军官,可以在碗里加上几片油滋滋的腊肉。

    营地里,军士加上民伕,好几千人,或站,或坐,或蹲,每个人都捧着个大海碗,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吃食,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响成一片。

    夜,渐渐深了。

    除了营地门口的高杆上,吊着的几盏灯笼,发出暗黄的光以外,四周一片漆黑。帐篷里,车架下,粮车旁,横七竖八睡满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震天的呼噜声,伴随着梦呓声和磨牙声,此起彼伏。

    披甲的军士,在值班伍长的带领下,手执长戟,在营地里来回游曳着,甲胄随着人的走动,不时发出阵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刺破寂静的夜空,传出老远。

    营地最大的一间帐篷里,蒙坚瞪着两只烁烁放光的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没有点灯,透过沉沉夜色,注视着帐篷的圆顶,越睡越清醒。

    突然,他感到腹内一阵阵绞痛,他想忍一会,但没想到越忍越难受,赶紧爬起来,从床头抽出两张黄表纸,向帐篷外跑去。

    一场豪解,蒙坚摇摇晃晃回了帐篷,感觉腹内似乎并没有清空,好像还有点隐隐作痛,管他呢,睡觉。

    只是一炷香的功夫,蒙坚便感觉肚子里又疼了起来,实在忍不住了,还得起来。

    这次,走出帐篷的蒙坚,发现自己并不孤单,黑暗之中,周围陆陆续续窜出十几个人,听声音蒙坚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跑肚拉稀。

    再回到帐篷,蒙坚感觉两腿有点发软,他无力的靠在行军塌上,喘着粗气。

    难道自己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一定是这样,妈的,这帮狗头伙军,一定是看着天色晚了,怕来不及做饭挨长官训斥,偷懒没把肉没洗干净,害得老子拉肚子。

    第三次走出帐篷时,蒙坚已经意识到,绝对不是伙头军的饭菜不干净,因为,周围提着裤子到处乱窜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止是军官、军士,还有大量的民伕。

    一路上一直神经紧绷,警惕心十足的蒙坚,强烈地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到底还是着了道了,晚上的饭菜有问题。

    蒙坚大吼一声:“来人!来人呐!”

    连着叫了几嗓子,才有两三个亲卫,摇摇晃晃地来到自己身边,蒙坚一看这情景,便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折腾得很辛苦。

    蒙坚顾不上肚子痛如刀绞,带着这几个亲卫,直奔关押驼背老汉的木笼,当他看到木笼里除了一截绳索,空无一人的时候,蒙坚的心仿佛堕入了冰窖,拔凉拔凉。

    放眼四周,暗夜里,影影绰绰,到处都是提着裤子跑动的人群,有的人,看来已经跑不动了,只好无奈地躺在地上,听之任之了。

    整个营地,臭气熏天。

    蒙坚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完了!小心了一路,就在快要看到曙光的时候,一直如影随形跟着自己那些鬼影,给了自己最后的一击。

    蒙坚想挺住,可全身的筋脉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他再也站立不住,裤裆里一热,倒在了地下。

    仰面朝天倒在地下的蒙坚,感到自己好累好累,一路走来,他确实累了,现在,他要休息了。

    他看到,遥远的苍穹,点点繁星,正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他看到,仿佛从地狱里钻出的几十条黑影,如猎鹰般起起落落,蒙坚知道,这些人,是这暗夜里的无常,正在收获着生命。

    他看到,自己一路上精心呵护的粮草,燃起了冲天的火焰,火焰腾空而起,宛若图腾,宣告着使命的终结。

    蒙坚咧了咧嘴,似笑似哭。这个时候,他突然很想家,想念那个生养了自己的,猎猎北风下的赳赳老秦。

    一个黑影倏忽而至,蒙坚感到脖子下一凉,身子瞬间便像羽毛一般轻盈,漂浮着,飘向那无尽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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