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到人到。

    李鹤一看进来这位,中等身材,身着青灰色及膝短袍,脚穿黑漆麻鞋,灰白的长发,挽成一束,灰巾包头,深服右衽磨损严重,显得陈旧,却很干净。

    面容清瘦,颧骨微红,眼睛很大,但眼神浑浊。三缕已经花白的长髯,在胸前随意地飘洒着。

    此人,便是今晚方圆念兹在兹的越人吴白了。

    李鹤连忙起身,长揖及地,朗声说道:“吴帅在上,小子李鹤这厢有礼了。”

    吴白飞快地瞥了一眼李鹤,摆了摆手说道:“李鹤是吧,免了免了,我等不拘这些俗礼,赶紧坐下喝酒。”

    说完,一屁股坐在方圆的身边,冲着芸娘说道:“芸娘,快给老夫斟酒。”

    芸娘满脸彤红,低低声音嗔了一句:“老伯糊里糊涂,顺嘴胡咧咧,不给你酒喝。”

    吴白诧异地看着芸娘羞红的脸颊,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一句“翁婿”,人家姑娘面嫩,可不就恼了嘛。

    再说了,方圆事先就一个劲地跟自己打招呼,这层薄纱还没在李鹤面前挑开,可不敢说漏了嘴。谁知刚才肚里,万千酒虫挠心,一个没注意,还是被自己这张破嘴给抖搂出去了。。

    唉,看来这喝酒,真得很误事。

    吴白惭愧,没敢再找芸娘要酒,而是直接端起方圆面前的碗,一扬脖子,“咕咚,咕咚”两口喝了个干净。

    李鹤慌忙拿起铜勺,又舀了一碗酒,恭恭敬敬地端给了吴白。

    吴白一看,心里直乐,这傻小子人不错。看他那波澜不惊的脸,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刚才那一嗓子说了些啥。

    其实,李鹤还真的没注意到吴白的话,他的心思,全在如何才能留住这个爱喝酒的老头上。

    这碗酒,吴白喝得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嘬着,抿在嘴里,半晌,才伸直了脖子,闭上眼睛,缓缓地咽下。

    灯下,吴白的颧骨越来越红,原本浑浊的眼神,开始逐渐闪亮。

    方圆坐在一旁,一句话不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吴白喝酒。李鹤几次想开口,都被方圆用眼神止住了。

    一口菜没吃,又是一碗酒见底了。

    吴白抹了抹嘴,其实那里连一点水渍都没有,作为一个资深酒鬼,是不可能让这么好的酒沾在嘴唇上的,抹嘴,只是习惯动作。

    “人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吴白却觉得,这句话应该改成朝饮此酒,夕死可矣。喝了这酒,我才知道,老吴喝了一辈子水啊,这辈子,能喝到这么好的酒,足矣!”

    吴白感叹着,充满怜惜地摩挲着身旁那只盛酒的圆肚陶壶,叹了口气,对着方圆说道:“给你干一年,这样的酒,十二壶,如何?”

    “二十壶!”

    方圆满脸的笑容,一如春风般的和煦。

    李鹤心中暗笑,果然,只要人性还有弱点,只要你掌握了这些弱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无往而不利。

    李鹤起身,盛了一碗肉羹,恭恭敬敬地端给吴白。

    “老伯,您吃点东西,总是空腹饮酒,会伤身体的。”

    吴白摆了摆手,说道:“老夫一生爱酒,到了晚年,逐渐养成了三个习惯,一是不要人陪,喜欢独饮;二是不需菜肴相佐;三是不要饭食果腹。酒乃粮,十石黍一壶酒,这样论起来,我比你们吃得都要多啊。”

    “老伯实乃酒中圣人也,晚生佩服得紧。”

    李鹤毫不吝啬地挥洒着不需要本钱的恭维。

    “哈哈,公子还挺会说话。”吴白笑着说道:“圣人绝不敢当,但喝了一辈子酒,又活到这把年纪,说了解一点酒性,应该不算夸口。”

    “早年,老夫在朝堂为官,见多了官员饮酒过量之后的癫狂之态,嬉笑怒骂者有之,放浪形骸者有之,甚至嚎啕大哭者亦有之,可谓丑态百出!后来从军,军中平日禁酒,但每每大战来临,或战后归来,也允许喝点,军士饮酒,就更加怵目惊心了,在老夫的水军中,因为饮酒过量而失足落水,最后溺亡的,也并不在少数。”

    “依老夫看来,这些人,根本就不能算酒道中人。酒,在老夫看来,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是不离不弃的朋友;更是应该厮守终生的夫妻。”

    “酒水无色,却最能折射世间百态;酒水无言,却最知人情真假;酒虽火辣,却最是柔情万斛。”

    “好酒即是好友,君不负我,我定不负君,君若欺我,我定倍而加之!”

    说到这,吴白又端起酒碗,滋了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

    一番高论,让李鹤目瞪口呆,前世今生,能把喝酒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这位老人家是第一人。

    李鹤拱了拱手,继续马屁如潮。

    “吴师果然高人,一番酒论,让李鹤佩服不已!受教了。”

    吴白仍然沉浸在美酒的享受之中,没顾上说话。

    “吴师,晚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置可否?”

    “公子但说无妨。”吴白终于睁开了眼睛。

    “恕李鹤冒昧,我带来的这三十人,幸得吴师教诲,不知一月之后,能达到什么水平?”

    “不晕船,不晕水,其中半数,能做到舟船行走,如履平地,个别突出的,可进行单兵水战。”

    “就这样?”李鹤目不转睛地看着吴白。

    “就这样。”吴白面无表情。

    “已经超过我的想象了。”李鹤一抱拳,说道:“那就先行谢过吴师了。”

    “吴师,我听叔父介绍,您北达蓟燕,南至闽越,东边到了齐鲁,西面去过三晋,遍游各国,晚生很想听听外面的新鲜事,不知您能否跟我介绍一二?”

    吴白斜眼看着李鹤,问道:“你想听哪方面的?”

    “依您看来,六国中,有谁可与强秦一战?”

    “谁都不行!”

    吴白的回答,干脆利落。

    “为何?论富庶,秦不如齐,论人丁,秦不如赵,论疆域之广,秦更赶不上楚,难道这些诸侯国都不能一战?合纵连横,抱成一团,也不行吗?”

    “斗志!诸侯各国,没有一个国家能形成一个上下统一的决心,更没有一个国家具备玉石俱焚的意志,未战之前,气势便输了三分,六国莫不如是,试问这仗该如何打?”

    “至于你说的合纵连横,六国会,秦国也会,而且比六国做得更好。各怀心腹事的六个人,暂时绑在一起,即便是六个勇士,又能如何?最终也不过是六头待宰的羔羊。”

    “所以我说,秦灭六国,那是天意,绝难改变。”吴白大袖一甩,口气斩钉截铁。

    李鹤心内暗暗佩服,其实,李鹤问这些问题,考校的意味更浓一些,而吴白作为这个时代中人,能清楚地发现问题的实质,并从这些存在的问题中,准确地推断出时代走向,更属难能可贵了。

    “果如您所说,那我等作为大楚子民,该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呢,总不至于束手待擒吧。”

    李鹤故作忧国忧民状。

    “大楚子民?”吴白晒然一笑,满含讥讽的口气说道:“芈氏熊姓,最早也不过偏居丹浙之地,现在的疆域,不过是历代楚王自别人手中掠夺而来,谁规定了他楚王抢得,秦王就抢不得?”

    “就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最早也是属于越国的,而越国又是从吴王手中掠得,那么吴王呢?他又是从哪抢的呢?所以我说,王朝可以世代更迭,唯有脚下的土地和靠着这片土地生存的万千子民们,是永恒的”

    “今天,你可以是大楚子民,明天,为什么不能是大秦子民?原本都是同文同种的周天子子民,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一样,你小小年纪,断不可如此狭隘!”

    吴白的这一番话,让李鹤心中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这个时代,竟然有人已经具有了大一统的国家理念,这种观念,足以惊世骇俗!

    这样的吴白,岂止是方圆所说的大才,称其为旷世奇才也丝毫不为过。

    李鹤彻底的心服口服。

    “那么吴师,秦国难道就没有弱点了吗?”李鹤又问道。

    “有,而且很严重。”吴白又灌了一口酒,仍然习惯性地抹了抹嘴,继续说道:“秦国的弱点,还恰恰就是它现在的长处。”

    “我在秦国住了两年之久,感觉到这个国家,久居西北贫瘠之地,对东南之富庶,早就艳羡不已。所以,从嬴政到子民,心头无不烧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立志消灭六国,统一天下。为此,他们制定了绝对不同于六国的严苛峻法,以保证国家意志得到有力的执行,这在举国创业的时期,没有问题,但是,一旦得了天下,如果不体恤民生,继续以严苛峻法治国,即便得了天下,也是坐不久的。”

    李鹤静静地听着,连一旁的方圆和芸娘也听得入神。

    李鹤心里清楚,历史的走向和吴白的推测,惊人的吻合,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李鹤对于这种神推测,已经是见奇不奇了。

    “吴师,晚生还想讨教,天下大势既已如此,我们该做点什么以应对呢?”

    “昔日,怀王被秦囚禁,南公就曾经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谁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天意?”

    “大乱将至,力量才是王道,所以,你必须暗中继续力量。我听说你建了个风雷营,已经有了百十号人,这不行,靠着这些人,在这乱世之中自保,没有问题,但想要大的作为,便无可能了。”

    “吴某家族,历代为将,我自己也在军中多年,我知道,这些人如果训练好了,作为战场的辅助,确实能收到奇效,但全凭这些人,改变不了任何一场战争的进程,你明白吗?”

    “而且,自古练兵,就是一件极其耗费钱粮的事情,饶是你家中巨富,小打小敲可以,动作大了,也同样吃不消。关于这点,不用我说,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李鹤点点头,暗赞吴白果然老辣,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自己那一百多人,所花费用,都已经快让自己牙疼了。

    “小子,从军去吧,掌握一支队伍,训练一支精兵,静观时局变化,不失为目前之上策。”

    李鹤霍然起身,长揖及地,恭恭敬敬地说道:“谢吴师指点迷津!还请吴师继续帮我。”

    吴白端起身边装酒的陶壶,晃了晃,竟然还有一丝弱弱的“哗哗”声,显然,壶里还剩了点酒底子。

    吴白一边往碗里倒着残酒,一边嘟囔着:“勿言酒壶小,胸中有乾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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