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治临夜赶至,方知陆道源那封信竟是送于他的,此人家居虎丘,距阊门业有七里,见他衣角沾湿,知是乘舟而来。徐长治见之既刻问道:“那封信是少东家着你写的?”陆道源却轻叹一声,回应道:“先生进来说吧。”

    边说着陆道源引其入院进屋,点燃案上灯盏后,又为徐长治臻了一杯茶,这才入座道:“少东家回河南寻师去了。”徐长治闻言一怔,放下手中茶盏,皱眉问道:“寻师?他去寻哪家师呀?那日他将我等匆匆逐走,且未来得及探清吴掌柜与大奶奶之事,而今他家二老殡天,他怎能就此离去?”

    “哎,那府里的官差拿人,也不说罪名,便这样给杀啦……世间哪有这样的事?”

    陆道源听他道来,不禁摇了摇头,道:“其中内情我倒是知道一些,只是……”

    “你知道?”徐长治闻言一惊,问道:“他二人究竟犯了何罪!?”

    陆道源闻言一声长叹,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说不出的无可奈何,徐长治不禁皱了眉头,催问道:“你别光顾着叹气,倒是将此事说个清楚啊。”

    陆道源听了起初不答,而是问道:“徐先生,你可相信手足亦会相残,虎毒亦会食子?”

    “此话怎解?”

    “先生若是不信,晚生说也无用,徒然先生恼怒。”

    徐长治到底是年逾不惑之人,听他口吻,只略一思量,便沉声道:“你说便是了。”

    陆道源闻言张了张嘴巴,却欲言又止,似是不知从何讲起,只好端过茶盏轻啜一口,思路稍作整理后,方才言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我等接商前往磐安讲起……”当下陆道源将一行人如何遇伏,如何逃脱,以及回到苏州后的所见所闻一一讲于他听,这其中倒是隐瞒不多,只将事关己身之事隐去。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徐长治在店中做活已不是一年半载,显对吴家更为了解,当听闻吴夫人卖子通凶时,不由得面色乍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到得后来一张老脸由红转白,登时怔在座上。而陆道源则是讲的愈多,面色愈发古怪,待他讲完亦是久久未能回神。

    二人在明灭不定间沉吟不已,不知过了多久,陆道源方才轻声唤道:“先生……先生……”

    徐长治闻音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只觉彻骨生寒,方才回神道:“这些事是你亲眼所见?”

    陆道源面现苦笑,道:“若不是晚辈亲眼所见,又怎敢轻信旁人。”言毕,他自怀中取出两把钥匙,说道:“这是您前些日托我转交于吴大哥的那两把钥匙。”

    徐长治定睛一瞧,道:“对,你怎得没给他?”

    “给是给了,可吴大哥临行前又给了我,还言要聘我做货行掌柜,我……”

    他话未说完,徐长治便惊坐而起,道:“你做掌柜!?你可知这是何地钥匙?”

    陆道源见他面色,登时恍然道:“先生毋需如此,晚辈若是贪财之人,便不会请先生来此了,吴大哥虽然走得匆忙,诸多事宜还是与我交代过的。”

    徐长治闻言面现怪色,片刻后方才缓缓坐下,问道:“那你去过仓房与库房了?”

    陆道源径直承认道:“库房去过,仓房还未曾去过,眼下正有一事要问先生。”

    徐长治心存犹疑道:“你问罢。”

    “前日坊间各店主事前来向我店讨要货物、佣金,当时我不敢擅自做主,只好斗胆借先生房中账簿核阅,见我店存银有百两黄金,八百两白银之目,而当我前往库房中点数银两时,却发现银箱三空,只余约莫二百两白银。”

    徐长治皱眉听罢,恍然回应道:“对的,是只有二百两不错。”

    陆道源不解问道:“那为何簿上竟有如此之多?”

    徐长治却是不答,只问道:“你来店里多久了?”

    陆道源应道:“一载有余。”说完,他又补充道:“共与先生同处一室,不曾有其他接触。”

    徐长治闻言摇头一叹,道:“阿源,想你也是个灵巧之人,这会儿却犯起糊涂来了,这偌大生意归根结底便是往来出纳,即有进账亦有出账,簿上写的是我店家底营生,连这宅院地皮都算进去啦,又哪来的这许多现银?“

    陆道源听了略一思衬,犹疑道:“既然如此,那其余的钱去哪了?”

    “其余的自然是四处采办,积压在仓了,不单是咱们的,这每月往朝廷上交的,报的,都要算进去,还有上月王敬九带走的那批粮食便抵一二百两。”

    此话一出,陆道源登时怔住,片刻方才恍然,心下不无自嘲道:“亏我还觉得自己有本事,竟连这寻常出纳都想不到……”

    这时徐长治又兀自言道:“少东家行事实是鲁莽,你连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得,又如何能做得掌柜?”

    此话确是不留情面,陆道源听了也觉面上无光,当即他将那两把钥匙放在桌上,说道:“先生所言甚是,晚辈何德何能,只恨一时鬼迷心窍,受了这不竟之功……”

    徐长治闻言皱眉望着他,陆道源又道:“只是而今各行主事催之已久,吴大哥肯将家业暂时交托给在下,是信得过陆某,无论如何都要帮他解此燃眉之急才是。”听到这里,徐长治不禁点了点头,陆道源这才继续说道:“至于事后如何,先生再与晚辈商议不迟,再者不然,晚辈亲自去寻吴大哥回来就是了。”

    徐长治沉吟道:“言之有理,首要之事还是把仓中积货售还各家,省得名誉扫地,令老东家一生心血毁于一旦。”边说着他端过烛台,持卷起身。

    陆道源见状忙问道:“先生去哪?”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便去仓下清点存活。”说吧,他径直离去,却没理会桌上钥匙。

    陆道源见了,连忙抓起钥匙,紧步追上……

    ……

    ……

    翌日天亮,陆道源在浑噩中被人推醒,惺忪间见到是徐长治,连忙爬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睡在了仓房前,但见徐长治老脸蜡白,双目微红,显是一夜无眠,只听他说道:“查清了,大抵出入不大,唯独窑下少了一只花瓶,玩物本易碎,想是路上摔破了,没什么大碍。”

    陆道源没来由得一阵脸红,原来昨夜他随徐长治入仓中查货,尚未点清一半时便力感不支,沉沉睡去,想他少年精力何其旺盛,又天生长有一对毒辣招子,竟还不如一年近半百之人,不禁令他暗自生愧。

    “咱们不能等人家寻上门来,应提前送往,方表歉意,只是店里工人都已散了……”

    陆道源闻言道:“阿鬼识得过半工人,我去将他寻来,召回人手。”

    徐长治应言称善,当下二人敲定主意,陆道源动身往阿鬼家中赶去,阿鬼曾提他家居下坊,离此地倒是不远,陆道源虽从未去过,却也知晓,不出片刻便寻至一巷,来到一处宅前。

    但见眼前木门破烂,抚之吱啦作响,陆道源不禁皱了眉头,尝闻阿鬼家境困难,却不料如此贫寒,当即他敲得几下,即令那门抖下几缕土来,同时院中响起回应。

    “来了,催什么催,抓个鱼也催老子。”

    话音一落,门被打开,阿鬼探头见到门外竟是陆道源不由一怔,而后惊喜道:“源哥,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那老艄公呢。”

    而陆道源见他手持一张渔网,不禁问道:“你这是?”

    阿鬼干笑回应道:“没什么,这两天闲在家里,寻思去抓些鱼回来,源哥你进来说吧。”边说着,他作势去拉陆道源。

    陆道源则点点头道:“不进去了,我找你是有些急事要处理。”

    “急事?”阿鬼闻言一惊,忙问道:“是不是吴大哥又……”

    陆道源摇头打断道:“不是他,是店里的事,我把徐先生请了回来,打算开铺清行。”

    阿鬼面现喜色,道:“太好了,我正愁没活干呢,那我什么时候回去?”

    陆道源说道:“现在便要回去,店里正缺人手,我来找你,便是想让你帮忙召回一批工人。”

    谁知此话一出,阿鬼竟面现难色,欲言又止道:“这个啊……”

    陆道源见状皱眉问道:“怎么了?你不是识得好些朋友么?”

    阿鬼挠挠脑袋道:“源哥,你若是早来两天,兴许我还能给你找着人,这会儿怕是一个都寻不到了。”言罢,他见陆道源面露疑惑,当即解释道:“最近东隅新修了一处码头,工钱开得即时,那群小子都跑那去了,原本我寻思在等两天,咱店要是没消息,我也想去的。”

    “东隅?”陆道源心下一惊,言道:“东隅河道封禁多年,怎么会修码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眼下这忙我是帮不了了,不过我听人说那码头修的可是气派,苏州城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会儿修这么阔的码头,那主修老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生意人。”

    陆道源闻之更奇,疑惑道:“州衙曾三令五申,不准在东隅再修码头,何人所为?”

    阿鬼闻言,作出沉思状,片刻后说道:“这人好像是姓……姓管,是了,叫什么我给忘了,总之也是个有钱人就是了。”坊间私修码头不是不可,但需经州府批准,而据陆道源所知东隅河道封禁多年,打他还在书院中时便对此事有所耳闻,而今有人在东隅重修码头,无疑令知情之人大感惊异。

    乍闻此事,陆道源不禁哑然,心下暗暗想道:“哎,屋漏偏逢连夜雨,用人之际却又无人可用。”

    念及此处,他对阿鬼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只好再招了。”

    “去招工么?”阿鬼说道:“我跟九叔去过一次,去集上就行,那里有的是等活干的。”

    言罢,他匆匆扭头跑进院里,留言道:“源哥你等我下,我放下这网,咱们就去。”

    陆道源负手在外,不由深呼一声,许是生凭第一次发觉原来凡事不是他想做便能做的,许多原本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一旦落到实处,便成了艰难险阻。

章节目录

大苏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小说看看网只为原作者染指水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染指水墨并收藏大苏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