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快去搀扶啊。”顾瑾之看到丹墀下跪了满满的人,一时好笑,又见父母好似都颇为震撼,就小声提醒母亲,“反正他们也不是因为咱们才跪的。扶起来就是了,受得起的。”

    宋盼儿心里的成算向来深。

    只是跪着宁家上下十来口人,把她唬了一下。顾瑾之一提醒,她顿时回过神来,心想:“这定是跪给太后瞧的。”

    心里也好笑,推了推身边同样怔愣的顾延臻,小声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咱们去搀扶,回头你瞧着点我的眼色行事。”

    顾延臻回神,点了点头。

    他深以为罕。

    宁家众人在顾家人愣神间,磕了三个响头。

    顾延臻虚扶了宁萼,宋盼儿扶起了宁夫人,顾瑾之就虚扶了宁媗。

    宁媗低垂着头,看不出她到底是不情愿还是羞愧,一直不和顾瑾之对视,目光里有些惧怕顾瑾之之意。

    宁夫人则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她哆哆嗦嗦拉着宋盼儿的手,哭着说:“我家侯爷半个月前,口眼就正了过来;五日日前,手也能动了。前日早起,腿也能动,扶着能站起来。昨日进宫谢恩,告知太后知道。今日就特意来向七小姐道谢。七小姐真是我们家的救命菩萨……”

    她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自从宁萼发病,她以为作为她主心骨的丈夫,这辈子已经完了,最多在床上拖一年半载就要去了的。

    她是做梦也不敢奢望,宁萼还能再动弹站起来。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家里的一个族叔,也是突然中风,好好的人躺在床上,喂饭也不知道吃,只知道痴痴傻笑。死的时候屎尿一身。临终都不得干净。

    她也想起她二十岁上,万二奶奶的婆婆万夫人,一夜病倒,也是中风。那么精明能干的女人,话说不出来。平日被她刻薄的两个媳妇,当着万老爷子和万家大爷二爷孝顺,背后却捉弄她,她两个月之后也死了,那是活活气死的。

    宁夫人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她的丈夫也会中风。

    在宁夫人的心里。中风是最痛快的死法了。

    她是料定了宁萼会不得善终,心里已经死灰了大半。只等宁萼去了,自己也寻条绳儿挂了去。

    如今。宁萼居然好了。

    这是宁夫人闻所未闻的。

    顾瑾之不仅仅是救了宁萼,也是救了她。

    她感激而啼。

    宋盼儿则想:“宁家果然是先进宫去了的。”

    太后娘娘看到宁萼好了,自然高兴,也不忘是顾瑾之的功劳,就叮嘱他们上门给顾瑾之磕头。既感谢顾瑾之的救命之恩,又向之前的龌龊行径赔罪。

    要不然,宁家不会这样懂事的。

    宋盼儿心里有些冷笑。

    宁家给什么,她就受了什么。

    她掏了帕子给宁夫人拭泪,笑着说:“也是宁侯爷的福气,我们家姐儿略尽绵力罢了。”

    “不不!”宁夫人一行走。一行哭着说,“您不必谦虚。七小姐是我们家侯的再生父母!”

    大家被拥簇着,进了正院。

    宋盼儿扶了宁夫人。两位护卫扶着宁萼,顾延臻跟在后头,顾瑾之就送了宁媗的手,让她跟着众人,一起进了东次间。

    她则抽身。吩咐宋妈妈等人,去安顿好宁家跟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吃茶。

    那两个护卫将宁侯爷安置在炕上。也行礼,退到了门外去。

    “七小姐……多……多谢……再生之恩。”宁萼说胡还是不怎么顺畅,舌头有点涩。

    “侯爷忘了,我当日是奉命医治?”顾瑾之笑着,和宁萼摘清关系,“您该谢谢太后,是太后让我去您府上的。”

    宁萼和宁夫人也听得出她话里的疏远之意。

    宁萼眼底满是后悔:“当、当日…混账,说了些难听话,我该有此报应……七小姐以德报怨……我肝脑涂地感激不尽……”

    这话,还像人话。

    宋盼儿却看了眼顾瑾之。

    她有点害怕顾瑾之就此原谅了宁萼。

    宁萼此次道歉,只怕不仅仅是感恩,还想让顾瑾之继续救治于他。

    宋盼儿却不想。

    她这个人,说不上心里多狠,但是谁得罪过她,她都会记得。况且宁萼是自作自受,老天爷也惩罚他。

    顾瑾之何必为了他,和老天爷作对?

    又不是顾瑾之害他这样的。

    顾瑾之听了宁萼自悔的话,也只是笑了笑,垂头不语。

    宁夫人又在抹泪。她倒是个心里软的,只是有点太软了。

    宁萼说完,见顾瑾之不接话,宋盼儿和顾延臻也只是沉默坐着,原打算后面的话,就不知如何启齿。

    宁夫人又不顶事,她只知道说感谢。

    宁媗瞧着,父亲正是需要用她之际,她便目光带着几个伏低做小,祈求顾瑾之:“七小姐,我父亲的病,都是您妙手回春。只是这一个月的药吃完了,再吃些什么药,能让家父的病彻底好起来?”

    嚯,彻底好起来?

    宋盼儿眼睛一瞪:当中风是风寒啊?

    顾瑾之想了想,沉思了下,倏然将手里的茶盏砸向了地面。

    屋子里的人各自心头一跳,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火。

    气氛顿时就安静下来。

    宁媗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低垂了头,不敢让顾瑾之看到她的表情。

    那碎瓷在地上,半晌声音才消,浮叶溅了满地。

    顾瑾之指着这碎瓷盏道:“这只茶盏,假如值黄金万两。此刻碎了,寻了最好的匠人钉补,拿回来还能沏茶吗?能看不出缝隙,摆在观赏,已经是难得的。非要再用了沏茶,岂不是难为匠人?”

    宁家众人也不说话。

    宁媗却在心里骂:不就是想说无能为力吗?

    径直说了不就是,非得砸个碗。什么东西?

    是真的不会治了吗?

    当日顾瑾之不是在宁萼没病的时候,就看出了他会中风的吗?

    她顾瑾之既有那等事,又能让宁萼站起来,怎么就不能让他痊愈?

    她定是有所保留。

    宁媗越发觉得顾瑾之可恨。

    但是她不敢表现,她怕挨太后的骂。

    宁萼虽然也骄傲自满,却到底比女儿见过世面。

    他知道自己不该存了侥幸的,也知道自己这病,能到这一步,也是遇着了顾瑾之这么为天纵奇才的医者。

    他不再奢望了。

    他看了眼宁夫人,示意要告辞。

    宁夫人就起身。对顾氏众人道:“七小姐的话,我们已明白了。今日原只是来道谢,却又给七小姐添了麻烦。着实过意不去的。等侯爷身子再好些,定要请夫人和七小姐过门坐坐……”

    宋盼儿也笑,说好。

    宁萼也道:“谢……谢七小姐……”

    他再次道谢。

    宁媗看着父母就这样放弃了,心里不甘。

    可她不敢当着父亲撒泼,只得也告辞。

    宋盼儿就喊了他们服侍的人来。和顾延臻一起,冒雪送到了垂花门口。

    等他们一走,宋盼儿就喊了小厮来:“宁家都抬了些什么来?把单子给我瞧瞧。”

    方才礼品是抬到外院去了,单子也给了总管事孙囿堂。

    小厮得命,去喊了孙囿堂来。

    孙囿堂忙进来,把单子给了宋盼儿看。

    宋盼儿看了一回。又给了顾延臻。

    顾延臻有点咂舌。

    他看完了,还给顾瑾之瞧了一回。

    宁家送来的礼:黄金一百两,白银两千。猪五头,羊五只,袍子十只,鹿十只,野山鸡三十只。母鸡三十只,雄鸡三十只。茶叶两封,野猪肉两扇,御田精米五担,半人高的白玉佛向两樽,玉如意十柄,碧玺香珠手串十串,各色宝石戒指五十个。

    顾瑾之笑了笑,道:“东西真不少呢。”

    宋盼儿复又接过单子,笑着说:“宁侯爷的命,还不值这些东西?”

    然后对孙囿堂道,“把那些玩意儿先抬进来,我瞧瞧成色。御田精米交给外院老太爷的小厨房,供老太爷吃的;猪、羊、鸡都平常。只是将鹿、袍子、野山鸡和野猪肉,各送了一半去老宅。记得要说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孙囿堂道是。

    他出去之后,片刻就有小厮们抬着玩意儿进来。

    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质地精良,没上百两银子也置办不来;玉如意、碧玺香珠手串,各色宝石戒指,都是宫里的物件,成色没得挑。

    宋盼儿问顾瑾之要不要。

    “我要来做什么?”顾瑾之笑着说,“娘留着下次出门打赏小孩子吧。”

    宋盼儿就让海棠和芍药开了小库房,全部放进去。

    这件事也很快传开了。

    平头百姓也哗然。

    中风是很常见的病,所以大家都知道,是极其难治好的。

    如今宁侯爷居然被治好了一半。

    太医院那边,又被狠狠震撼了一次。

    太医院的彭乐邑太医和曾太医仗着给顾瑾之打过下手,递了帖子,想向顾瑾之讨教学问。

    顾瑾之拒绝了。

    她到底是深闺小姐。

    而后,朱仲钧问顾瑾之:“我记得你从前去四川山区,两年后,有个老年人千里迢迢专门给你送了山货,说你治好了他的中风。你那时候还说,那位老人是因为中风两个月,才用两年的药;要是一中风就用药,半年就好了。如今,宁萼的病,真的不能好?”

    “当然能好。”顾瑾之道,“可为什么要好?”

    朱仲钧噗嗤一声笑。

    的确呢,为什么要治好他?

    人总是得陇望蜀。

    宁萼废着,他就永远记得,要不是顾瑾之,他连废着的机会都没有,顾瑾之是救命的人;如果让他行动自如,好了伤疤忘了疼,他以后是不是觉得顾瑾之就是个治好他腿的?

    朱仲钧笑了笑。

    他觉得,现在的顾瑾之,像他!

    她的言行举止里,多少有朱仲钧教导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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