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承影亲自送走了大夫,宋锦溪摩挲着小腹,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别人只看到她高嫁进了杜家,公婆妯娌全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当家作主,大权在握,逍遥自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惊险。不说别的,就说杜幼麟悄悄离开去见王忠嗣,甚至远道去了一趟凉州的事,万一穿帮,也不知道要牵连到多少人。至于看似显赫的公公就更不用提了,只有自家人才知道他有多辛苦。其他的事情她也帮不上忙,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话算不算好消息。

    光禄丞并没有多少事要做,平时杜幼麟甚至只是点个卯就回来,可今天宋锦溪却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才看到一身疲惫的丈夫回家。一时间,她到了嘴边的好消息也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怎么,是出事了?”

    “杨国忠拿了李林甫开刀,这次又不依不饶要找阿爷的麻烦,竟说什么黠戛斯乃是大唐宗亲,所以要派人前往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阿爷遭到袭杀的事!”时至今日,杜幼麟已经彻底明白了母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教导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坐下之后,便捏紧了拳头说道,“而且,他举荐的不是别人,就是之前私自拷讯王大帅,已经贬黜了的罗希奭!这么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有什么好结果?可恶!”

    宋锦溪立时脸色白了。罗希奭和吉温并称为罗钳吉网,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后,罗希奭就成了李林甫最大的臂助,可随着他失势,方才有李林甫病重不支,死后惨遭清算一事。可事到如今,杨国忠却把这么一个人重新抬出来,其用心险恶不言而喻!

    不由自主的,她张口说道:“幼麟,虽说如今不是时候,可我……我……”

    杜幼麟敏锐地感觉到妻子的口气有些不对劲,抬头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连忙站起身来:“怎么,可是你身体有什么不妥?”

    “我……应该是有了孩子。”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幼麟不禁呆若木鸡,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整个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了似的,竟是笨手笨脚把妻子往怀里抱了抱。等到松开人时,他发现妻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些水光,这下子顿时更手忙脚乱了。

    “你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不该高兴吗?阿爷阿娘和阿兄阿姊他们如果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现在这时机……”

    杜幼麟这才明白妻子的顾虑。他的高兴劲稍稍减退了一些,但还是摇摇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我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锦溪,这些天家务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劳累了,我回头请阿姊来多陪陪你。我得让人快马加鞭,把罗希奭这个消息送给阿爷。”

    而他没有对妻子说的是,母亲临行前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真的遇到十万火急的大事,就托杜仙蕙去见固安公主,尽可与其商量。

    从幼弟那里得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杜仙蕙不敢怠慢,立刻就前往辅兴坊玉真观,拜见了师尊玉真公主,随即当着她的面,对固安公主挑明了罗希奭要前往安北牙帐城这件事。得知杜士仪即将再多一个孙辈,玉真公主顿时大为高兴,可一听到罗希奭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酷吏竟然被重新启用,甚至要前往彻查杜士仪遭袭杀一事,她又不禁为之大怒。

    “阿兄是昏聩了不成,昔日罗希奭拷讯王忠嗣,他也曾经为之大怒,如今又把他派去安北牙帐城?漠北能够重回大唐版图,这是贞观之后大唐最大的盛事,君礼居功至伟,时至今日他不体恤功臣,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罗希奭如果推搪不去,那不但会被一贬到底,而且连性命都保不住;而如果他肯去,不但能够为吉温报一箭之仇,而且说不定还能为杨国忠赏识重用,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罗希奭十有**会死死抓住。”

    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当初王忠嗣的案子,陛下虽说追究了罗希奭,可王忠嗣也一样遭贬,这次说不定对阿弟也会依次办理。如此一来,罪责是酷吏承担,杀了罗希奭就能一了百了。而阿弟回到了长安,只要装作是迫于物议,或是贬到哪里去做太守,或是给个有名无实的鸿胪寺卿之类的虚衔,把人高高供起就行了,就不用担心他在北疆继续独大,可谓是一举两得之计,陛下何乐而不为?”

    “卑鄙!”

    杜仙蕙忍不住骂出声来,随即才醒悟到自己毁谤的不但是天子,也是师尊的嫡亲兄长,不禁默然低头,心中却依旧恨意高炽。

    而对于玉真公主来说,再一次经历这种左右为难的抉择,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当年,李隆基为了打击岐王,张嘉贞为了打击张说,于是王维被远贬济州司户参军,这和如今的事难道不是如出一辙?至于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姊金仙公主早逝,还不是当年兄长的一念之私?

    “我出去走走。”玉真公主突然站起身来,随即对着杜仙蕙和固安公主道,“你们继续商量,结果不用告诉我。霍清,你守在外头,不许让人进来。”

    “师尊!”

    杜仙蕙叫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出去,她不禁有些茫然,等到固安公主招手示意自己上前,她方才赶紧起身挪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姑姑。固安公主笑了笑,犹如从前杜仙蕙还在玉真观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低声说道:“你师尊虽说已经对陛下心灰意冷,但终究那是嫡亲兄长,更是一国天子,所以她不得不撒手。你回去之后,告诉你婆婆,还有你弟弟,接下来漠北恐怕会有一场大乱。你务必告诉他们,等到消息传开之后,务必记得装作悲愤欲绝,把事情闹大,闹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阿父受到了冤屈,而朝廷受到了多大的损失。”

    尽管自幼在长安长大,耳濡目染,看多了朝中争斗,但对于固安公主此时此刻这番话,杜仙蕙还是有些迷糊。可她终究聪颖灵巧,牢牢地把固安公主接下来所说的所有话全都一五一十记了下来,这才告辞离去。

    等到杜仙蕙一走,固安公主方才出了门,从霍清口中得知,玉真公主正在当年最喜欢的那座小木楼中静心,她就赶了过去。果然走在九曲木桥,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曲叮叮咚咚的声音。驻足听了好一阵子,曲声稍有停歇,她才过桥进了屋子,悄然走到了玉真公主身后。

    “蕙娘已经走了。”见玉真公主不回头,也不做声,固安公主就轻声说道,“观主,你既然已经连公主的名号都奉还了出去,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你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可现如今,宫中杨淑仪据说就要封妃了,她的姊妹进宫的时候,位次甚至还在你之上!我知道,贵主从来不流连这份富贵,长安城中乌云障天,妖雾缭绕,已非久留之地。”

    “你是想让我像玉奴那样,借死脱身?”玉真公主倏然转身,用惊讶而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自从金仙公主去世之后,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形同嫡亲妹妹一般的固安公主,随即沉下脸问道,“你应该知道,当年师尊留下的药,已经用过一瓶,如今只有一瓶了。玉奴用此药是迫于无奈,可我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再浪费东西?要脱身也应该是你,我即便没了公主名分,可终究是皇妹,别人不能对我如何。”

    “贵主虽说是皇妹,可当年岐王薛王何尝不是陛下曾经待之亲厚的兄弟,李瑛他们兄弟三人又何尝不是陛下一度极其喜爱的皇子,可如今又如何?”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渐渐面色发白,她便娓娓劝道,“至于我,一个徒有虚名的昔日和番公主,就算将来万一卷进什么事情,还有法子能够脱身,毕竟少有旁人知道我和阿弟的真实关系。而且,我知道,贵主早就想离开长安这座牢笼,难道你真不想和玉奴重聚,而是想看着陛下一条条乱命迫害昔日功臣?”

    “可君礼的儿女们,还有他的妹妹和不少亲朋,全都还在长安!”口中这么说,可玉真公主见固安公主微微一笑,显然是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不禁苦笑道,“好吧,你让我想一想,仔仔细细地想一想……”

    尽管杨国忠早就让人盯上了杜幼麟和固安公主,但对于两边全都派出了使者北上,他却没有丝毫阻止。和上次吉温在云州私查杜望之不同,这一次他是走了明路,天子点了头的,倘若杜士仪再拿出当年云州那一套行径来,不用说都是自取死路。而如果杜士仪忍气吞声,他就更加不担心罗希奭的战斗力了。因为他亲自接见罗希奭后,只说了唯一一句话。

    “只要你找到杜士仪的罪证,让他有口莫辩,那等你从安北牙帐城回来,我便向陛下请命,进你为御史中丞,就连你的堂舅张博济,也不是不可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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