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再前身则是云州都督府,曾和固安公主府并称云州城中两大主要建筑。而当年的固安公主府自从失却主人之后,先是舍为道观,但因为这座宅邸造得虽不怎么富丽堂皇,却舍得下本钱,木石都用得最结实的,里头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雅致,故而王翰之后各任刺史大多数都是武惠妃及寿王李瑁亲近之人,便往往占据为私宅别院。

    如今,云中太守韦诫奢也不例外,以此为别院,平时不在太守府住时,就往往带着家眷在此散心。此时此刻,书斋之中,一个中年人正在其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面上不时露出踌躇之色。

    “吉侍御,节度判官高适已经直入云中城,径直往太守府去了。”

    听到这么一句话,吉温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么快!”

    此前长安城内那一场牵连到韦坚和皇甫惟明的大案,吉温正好错过了。他在过年之前以殿中侍御史之衔奉命前往幽州巡视,安禄山对他不但加以重贿,而且推心置腹,折节下交,让他觉得很受到重视,故而和对方差点约为兄弟。听其说起云州如今的复兴景象,他便特意绕到此处看看,却不想正好听说了王忠嗣调任河陇,兼河西陇右二节度,而杜士仪则以朔方节度使兼领河东节度使的消息。

    吉温的父亲到死也只当过县令,可伯父吉顼却在武后年间曾当过宰相,晚年被贬,睿宗年间虽得追赠,但家道已经中落了。他早知道李林甫和杜士仪不和,对王忠嗣亦忌惮非常,因此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仗李林甫看似大获全胜,却白白便宜了杜士仪和王忠嗣。

    故而在云州逗留期间,他便特意和云中太守韦诫奢攀谈结交,待打探出其对王忠嗣和杜士仪全都不以为然,更不忿在云中太守任上,常常被属官拿出当年为此地主司的杜士仪来打压,早就有一肚子怨气,他便立刻适时撩拨了对方的心火。

    至于要抓杜望之的把柄,那就更加容易了。凭借他身为李林甫心腹的名声,只是稍微一暗示,自有胥吏肯为之奔走。而拿到所谓证据之后,他往韦诫奢面前一送,那为他奔走的胥吏就被他派人灭了口。

    所以,此时此刻,吉温不由得仔细踌躇了一番,到底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抽身而退。可是最终,这几年无往不利,甚至连萧炅也被他玩弄于掌心的自负感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倘若自己能够把李林甫也奈何不得的杜士仪拉下马,他回京之后不但能得李林甫另眼相看,而且必然会得到擢升嘉奖,他就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预备好我那官服,如果韦诫奢连一个高适都挡不住,也就该我出马了!”

    云中太守府前,当高适翻身下马时,立刻就有门卒上前阻拦。他此行带的都是王忠嗣拨给他的精锐牙兵,此时群聚左右将他簇拥在当中,一个大嗓门的更是高声喝道:“河东节度使府支度营田副使高判官在此,谁敢阻拦?”

    “是高达夫……”

    “快去禀报太守韦使君!”

    “这下可有的是擂台好打了!”

    当高适昂首阔步走进云中太守府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在河东道这些年间,他随着王忠嗣来过云州多次,现在的云中太守府,也就是从前的云州刺史府,他自是熟稔得很。当他来到大堂前时,见一排府卫按刀而立,如临大敌似的挡在前头,他便倏然止步,沉声喝道:“韦诫奢,我给你十息时间!如果你还自认是朝廷命官,云中郡的太守,而不是目无上官法纪之辈,就给我喝退这些无礼之辈,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大堂中,韦诫奢原本趾高气昂地环视廷下属官,想要借着自己把高适挡在门外告诫众人,他才是如今这云中郡之主,可外头传来的这么一句话却让他的脸上一下子胀成了猪肝色。他自忖出自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就连杜士仪都被他在私底下斥之为京兆杜氏旁支,哪会把少年孤贫的高适放在眼里?

    于是,在下头那些属官各式各样的眼神中,他瞥了一眼神情一振的杜望之,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我才是云中太守,这云中郡内上下,全都归我管辖。今日乃是我审问要犯之时,任凭谁要闯,全都给我拦下!”

    有了里头太守一句话,门前府卫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自是毫不退让。面对这一幕,高适当即再不犹疑,他微微眯起眼睛,淡淡地说道:“全都拿下!”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他左右牙兵就倏然冲上了前去。没有人想到在韦诫奢当家作主的地方,高适一个外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只凭这区区二十人便直闯大堂。而那些奉命阻拦的护卫显然也没想到,竟会真的落到不得不动手的境地。可是,起手慢了一步的结果就是,对手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

    尽管有的人慌忙伸手去拔刀,但大多数人都很清楚,里头的韦诫奢固然是云中太守,但高适乃是河东节度判官,他的后头便是刚刚上任的杜士仪!

    也就是这样一闪念的功夫,河东节度使府的牙兵们便占据了绝对上风。王忠嗣这些年虽轻易不出战,但每逢战事,一定会把牙兵们先派上去。在这样常常承担攻坚战的牙兵们面前,云中太守府的这些兵卒无疑不堪一击。不过是几息之间,就只见满地都是直哼哼的人,而高适那边却人人完好无损。面对这样的情景,大堂中终于有属官反应了过来,随着一个人不顾韦诫奢那张铁青的脸,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之后,更多人有样学样奔了出来。

    “高判官,不关我们的事,全都是韦使君一力主张……”

    “没错,我们都规劝过韦使君,说是兹事体大,总得先查问清楚,不能这么武断,可他根本不听!”

    “高判官,我是怀仁县令汤米盛,就在今天上午,太守府派了人来,几乎是不由分说,硬把怀仁县廨上下官员全都押到了这云中太守府来!我原本有心留下一二人等留守,却也被一口拒绝了!”

    四周围叽叽喳喳,辩解、控诉、指斥……各式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就是没有替韦诫奢说话的人。高适不禁哂然一笑,随即才对四周围的官员微微颔首道:“各位不用再说了,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还以为云中郡上下官员,竟然无视规矩礼制,没想到,竟然是韦使君倒行逆施所致!”

    “你说谁倒行逆施!我看你才是为虎作伥!”韦诫奢从大堂中冲了出来,气急败坏地喝道,“没想到杜大帅竟是如此大的架子,所行之处就一定要郡县夹道欢迎!”

    “先前杜大帅在太原城中的河东节度使府上任之后,紧跟着巡视忻州、代州、岚州、朔州,州县官员无不预做准备出迎,然后又陪同巡视,这是身为朝廷命官的本分。节度使上任,行则建节、树六纛,入境则州县官员相迎,这是规矩,是礼制,你身为云中太守,可以标新立异不这么做。但是,你大逞淫威把怀仁县上下官员全都硬是召集在此,又拦阻于我,这是何居心?”

    高适不像某些文士词彩华茂,辩才却是平平,他是瞅着机会就绝不会放手,不等韦诫奢辩解就提高了语气:“至于说云中守捉别将杜望之中饱私囊,私交夷狄等等罪名,若要审问,自然有河东节度使府派专人主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韦使君应该并没有兼任云中守捉使,管不了武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韦使君觉得兹事体大,要速战速决,那么,云中郡有法曹,即便六曹齐至,也就足可保证公正了,此事又和怀仁县官员何干?想要兴风作浪,也得你有相应的本钱,韦使君,你就算想要赚你的名声,先掂量掂量你的分量够不够吧!”

    这一通声色俱厉却又不带一个脏字的指斥,顿时让韦诫奢一张脸从青直接变白。他跌跌撞撞后退了两三步,几次三番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在场众官员当中也有认识高适的,从前都没见过他如此得理不饶人,今天见识过了他的这张利口,大多数人都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没有跟着韦诫奢一条道走到黑!

    “韦使君的分量不够,那我的分量是够还是不够?”

    就在这时候,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响起。随着一个个人转头看去,就只见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施施然走来。只见他白面微须,看上去显得很和蔼。突然,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认识他的官员先开了口:“你又是谁?”

    “我么?”吉温好整以暇地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最终落在了高适身上。

    “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吉温。”

    仅仅是这一句话,左近尽是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尽管吉温之名不过是这几年间方才为人所知,但那是恶名昭著,和此人相连的便是大狱,是株连,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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