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原本只不过才有两家米行,但随着大批人口的涌入,敏锐嗅到了其中商机,想要借着粮食发一笔财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一家在太原府小有名气的梁姓粮商悄悄合纵连横,把几家新入云州颇有实力的粮商拉拢了过来,很快便造成了云州城内米价腾贵的局面。通过惜售和两三日一涨价,他们囤积的粮食几乎是有了双倍的盈利,因此在利欲熏心之下,即便是本来准备见好就收的人,也在那梁小山的鼓动下,渐渐生出了贪念来。

    那梁小山说背后有靠山,杜士仪即便是颇有根基,可身在云州又管不了别的地方,大不了他们今后不做云州的生意就是了更何况,那梁小山还信誓旦旦地说,云州城根基薄弱,一时半会还需要靠外头输入粮食,只要他们拿捏住了杜士仪,日后在云州就能撑起半壁江山

    可之前野心勃勃打算大赚一票的他们,这会儿却在骤然听闻朔州运来的粮食抵达了云州都督府门口,而后杜士仪又说粮食会源源不断送来之后,一时大惊失色。几个粮商彼此一合计,立时一块来到了梁记米行,一见到梁小山便劈头盖脸质问了起来。

    “梁兄,都是你说杜长史调不来粮食,我们这才一直惜售,如今都督府门前正在敞开了卖米,如此一来可怎么好”

    “对啊,要知道,我手头可是压了整整两千五百石的粮食”

    “若只是从斗米六十钱下跌到五十五钱也就算了,可听杜长史的口气,似乎还会再进一步下跌,我们的一片苦心岂不是完全白费”

    见一众同盟者有的惶急,有的愤怒,有的暴躁,梁小山笑容可掬地伸手压了压,等到众人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各位稍安勿躁。我们此次好不容易才把米价哄抬上去,哪里会因为他杜十九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给吓倒了?”

    不论对于杜士仪这位云州父母官究竟怎么看,可粮商们就算有背景,也有财势,谁也不敢**裸地在背后叫什么杜十九。于是,梁小山这淡定的称呼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问道:“那梁兄莫非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谈不上妙计,只不过是看穿了杜十九的虚张声势而已”梁小山自信满满地一笑,仿佛真的是洞悉一切的智者,“郭荃在朔州任录事参军,原本颇得朔州魏使君信赖,可是,杜十九偏偏点了他,而且还要从朔州以及邻近各州迁徙民户,这就已经够让魏使君恼火了,还要抽调朔州的粮食,他们以为魏使君是开善堂的不成?所谓第一批运来的一千石粮食,顶多两三百石,其余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

    “梁兄真的能够确定?”

    发现众人那焦躁的面色渐渐都缓和了下来,质疑的人也只是将信将疑,梁小山就轻轻一拍巴掌。须臾,身后的房门便有人挑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褐衣从者。来人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身,这才轻声说道:“某才从朔州快马加鞭回来,市面上并没有人大肆买米,却闻听此前郭使君命人凑了两百石米出发。因为朔州亦是米价腾贵,他凑得两百石米,花销在一斗四十文”

    “原来如此,梁兄果然未雨绸缪料敌机先,敢情这是虚张声势”

    “幸好幸好,我们险些就给骗过去了”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静候那两百石米卖光?”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计,梁小山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既然受了这么一场虚惊,哪里能够没有一点回敬?他杜十九既然虚张声势,甚至还让人只买一斗应急,分明是希望这两百石米能够多支撑几日。既如此,我们便还以一道釜底抽薪。立时派多些人,你一石我一石,把这些刚刚运到云州的救命粮买光倘若知道明日断粮,云州城内百姓再次闹事,可就不像是今天这么要压下去了

    “这会不会……逼得别人狗急跳墙?”一个三十出头的粮商见其他人纷纷点头,不禁有些迟疑地说道,“要知道,杜长史可不是善茬,无论在长安也好,在成都也好,江南也好,手段都是凌厉得很……”

    “他要杀鸡儆猴,也得看是否能承受得起那个后果各位放心,就算各位身后的人怕他杜十九,我背后的人却不怕。”梁小山勾了勾手指示意众人上前,蠕动嘴唇轻轻说出了一个王字,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那旧主,可是当今圣人最信赖的人”

    吃了这么一颗定心丸,众人散去时自然是眉飞色舞。而梁小山屏退了闲人,却对先前那褐衣从者殷勤而热络地拱了拱手道:“劳烦王大兄来来回回跑了这一趟,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这一次能顺利完成大将军吩咐的釜底抽薪,我一定重谢于你”

    王安在王毛仲身边虽没少得好处,可这次出来见王家放出的部曲都已经混得如此风生水起,梁小山又对他出手大方,他早就把王毛仲吩咐的谨慎两个字给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嘿然一笑,摩挲着下巴说道:“这次要真的能够让那杜十九重重跌个跟斗,大将军一定会对咱们另眼相看,那时候,要什么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一次自是算无遗策,只等着看杜士仪捉襟见肘的窘态。

    果然,就在当日,尽管杜士仪放话,除却家中等米下锅的,其他人大可等粮价下跌再买米,但还不到傍晚,络绎不绝肩扛甚至推车来买米的人,就把两百石米全都给搬空了,最后这临时的米行不得不以天黑为由关门。闻听这个消息,自从住进云州商社后这些天来,一直都仿佛无所事事的吉哈默,终于去命人到云州都督府向杜士仪投帖,这一日晚间便被人带到了杜士仪的书斋中。

    时隔八年,甫一相见,吉哈默便发现当年那个伴着固安公主英气勃勃的弱冠少年,如今已经显得内敛而含蓄。尽管他心里对此行抱着十拿九稳的念头,仍是提起十万分小心,拱了拱手后就用不甚纯熟的汉语含笑说道:“一别八年,杜长史一路青云直上,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杜士仪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吉哈默。当年他和三部俟斤不打不相识,不但请田陌教他们田耕,而后又向奚族三部不断输出茶叶。可以说,固安公主和他的家底,一大半都是来自于奚族,这还不算因为奚族之故而拓展的契丹以及突厥商路。于是,他也投桃报李,用这些天来努力捡起来的奚语回礼道:“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吉哈默俟斤亲自莅临云州。怎么不让人及早通报一声?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亲自前往相迎。”

    “哈哈哈,不敢不敢。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亲自来见杜长史。倘若别人知道度稽部没有俟斤坐镇趁虚而入,我就会很为难了。”

    吉哈默爽朗地一笑,仍是继续用的汉语。等到杜士仪欣然坐下,须臾上来一个童子奉茶,随即就在角落的小书案后坐下了。他本想请杜士仪屏退从人,可突然想到外头传闻说杜士仪此来上任还带了一个心腹弟子,他不禁多打量了其人两眼,最终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决定单刀直入。

    “杜长史,我在云州这些天,发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似乎说是云州城如今粮食不足?”

    “哦?原来俟斤也已经发现了。”杜士仪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淡淡地说道,“以讹传讹而已。”

    “恐怕并非如此吧?”吉哈默哂然一笑,放下茶盏满脸关切地说道,“而且,听说今天从朔州运来的粮食,也已经被恐慌的人们抢光了这几年,大唐北面不少州县都遭灾严重,粮食不足。说起来,我和杜长史也是多年老交情了,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云州来交易茶叶,愿意以五千头牛羊作为交换能够果腹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远远比粮食更珍贵的肉只要杜长史能够在茶叶的价格上退让一些,这五千头牛羊立时便能运入云州城,一解你燃眉之急,如何?

    杜士仪倏然目光转厉:“退让?俟斤这是在说笑吧,我又不是茶商。”

    “杜长史虽然不是茶商,但谁不知道,这大唐的茶引司便是你所建,这茶叶若非你一力推广,也不至于在大唐西南东南遍地种植。既然已经不是珍物,卖得那么贵,岂不是对不起咱们多年的情义?”吉哈默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杜长史,中原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如今终于得以主持云州这一州之地,倘若被区区粮商打了个狼狈不堪,这一辈子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没想到俟斤如今的成语能用得这样娴熟。”杜士仪一口喝完了茶盏中的茶,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俟斤虽然和我打过交道,却不太明白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一定要和我硬碰硬的人,我一定会让他崩了牙俟斤既然对云州缺粮的事很感兴趣,不妨从明天开始,好好观赏一番这场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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