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大清早走在山路上,听到山林中传来了樵夫阵阵仿佛是吆喝似的唱词,杜士仪不禁露出了几分笑容。现在再听到这些,他已经没有初来乍到刚开始爬山时那种惊叹了。即便未必能把陶渊明这首《饮酒》中每个字都认齐全,但这峻极峰上的樵夫,几乎人人都会唱诗——没错,是唱,而不是念。他也曾经拦路请教他们从何学来,得到的答复却是坊间传唱,抑或是听多了也就会了。此时此刻,在阵阵拂面山风中缓步下山的他拐过一处树林,看清那个正唱着这首赫赫有名《饮酒》诗的,恰是自己每日爬峻极峰遇上过好几次的一个樵翁,他一时又上了前去。

    “老丈今次可又换了新诗!”

    听到这声音,那樵翁回头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原来是杜小郎君!这首是我昨日刚从坊间听来的曲调,不是新作,听说是哪一个前朝时的隐士陶五柳做的,有些年头了,听着清丽,所以就记了下来。倒是老汉这几天作了一首樵子吟,小郎君可要听听?”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拒绝,他便高声吟唱道:“脚踏白云间,束薪湿背上。密林猛虎现,柴扉佳人望……”唱毕他便大笑道,“这是我那天偷懒在山上睡了一觉,回家糊弄家里老妪的,她成天抱怨我上山多得钱少,听说我遇到过山虎,立时全都忘了,倒让我受了一回她年少时候的佳人温柔!”

    杜士仪被这樵翁的戏谑之语说得一阵莞尔,又笑道:“老丈真急智。”

    “也就是糊弄糊弄人而已!唉,一连两年都是蝗灾,日子难过,苦中作乐罢了!对了,之前杜小郎君拿回去的那条腊肉,滋味如何?”

    和这樵翁相识的这一阵子,杜士仪常常被他拉着说些适合樵唱的诗赋,又蒙其送过一条腊肉。此刻对方一提起,他不禁笑了起来:“鲜香适口,着实好滋味,老丈好手艺!”

    “哈哈,喜欢便好,就是家里养的,过年时杀了却一时吃不完,所以便做了好些腊肉,杜小郎君若是喜欢,我那还有。”说着说着,那樵翁突然一拍脑袋道,“对了,杜小郎君,这些时日我见你每日清晨登峻极峰,越发神清气朗,病应该都好了吧?你若要求学,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不妨去悬练峰瞧瞧。悬练峰的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求学者络绎不绝!”

    听得此言,杜士仪少不得含笑谢过。然而,那樵翁却又拉着他求新句,硬是从他口中掏出一首当年卢照邻的《奉使益州至长安发钟阳驿》,尤其听到其中那一句平川看钓侣,狭径闻樵唱,这才眉开眼笑说是又学了新词,总算放了他走。被这么一耽搁,等他回到自己的草屋,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更让他意料不到的是,才到篱笆前头,他就看见正在侍弄田地的田陌突然起身一溜烟跑了过来。

    “郎君,有客来了!”

    居然会有客来见自己?

    “何方来客?”

    “是之前送了我给郎君的那位司马大兄,陪了一位老道来。”

    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一愣,自是快步往草屋走去。待进了屋子,他就只见一方座席上,司马承祯正闲适地盘膝打坐,一旁则是司马黑云。而竹影不见踪影,竟是杜十三娘在那儿亲自奉浆待客。

    “司马先生!”他连忙上前长揖行礼,又开口说道,“若知司马先生会来,我也不会在峻极峰上耽搁这么久,劳你久等了。”

    “日头升起路上便热了,再说到观中求见的人一多,又脱不开身,所以我才挑了这时候来,没想到你好雅兴,在山上逗留这许久!”司马承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等到杜士仪在面前坐下,他方才开口问道,“黑云带回来那些书,又说了你的主意。适才我又看过他说的这书桌和靠椅,确实如此写字抄书,其效比从前高一倍不止!怪不得别人一份尚未得,你竟已经一式两份都快抄完了。你小小年纪,着实奇思妙想。”

    “司马先生,这并非什么奇思妙想,归根结底,只为方便二字。”说到这里,杜士仪便从容笑道,“虽说那天在司马大兄面前说了很多大道理,但说到底,我求的是自己闲适自如。我从小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虽说被奉为什么神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过一是勤勉,二则手熟,真要说什么传唱一时的佳作,其实根本没有,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此话一出,他便看到杜十三娘一时花容失色,当即伸手止住了要开口劝说的她:“这是那场大病之后,我才明白的。人活一世,只图虚名无益,不如不必强求,随性自在。就比如读书写字,姿势形式大可不拘一格,只求悦己明心。须知先秦两汉,乃是双膝着地用竹简读书写字,如今却箕股而坐,用的是书卷。等到千百年之后,兴许又另有不同之法。所以,只要明理见性的宗旨不便,何妨让这一雅事对天下有心上进的学子都便利,而又负担得起?”

    司马承祯见杜十三娘咬着嘴唇满脸担忧,不禁微笑了起来:“杜小郎君如此口若悬河,怪不得嵩阳观赫赫有名的太冲道人之前会铩羽而归!确实,你这法子兴许会被人责为离经叛道,然前人用竹简帛书,今人用藤纸麻纸的书卷,你这线装书省时省力,正适合贫寒士子。这天下士子,有求学向上之心者众多,然能够出类拔萃脱颖而出的却极少,不少人未免一生孤寒。这些桌椅也罢,这些线装书也罢,即便只是区区小道,只要能为读书明志的人多些便利,便是好事!而且,倘若如此,把文章刊印成书也比从前简单了许多,因你这主意,我已打算把诸如《本草经集注》这些陶祖师的医术药典,用此法刊印出来,如此将来再无佚失之危!”

    “司马先生高明!”

    见杜士仪那年纪轻轻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司马承祯感受到他的喜悦,旋即便含笑说道:“而且正如你所说,此举适合贫寒士子,想必对于悬练峰卢浩然来说,此法应于诸弟子极其有用。”

    这是杜士仪一日之间第二次听到悬练峰之名,而相较于那樵翁口中的卢公,司马承祯显然说得更透彻。然而,他正踌躇之际,却见司马承祯突然站起身来,连忙也随之起身,却不想这年纪不小的老道竟是径直到了书桌后头,又毫不客气地直接占据了他那把竹椅。

    “垂足而坐,确实闲适自如,只是此法推广,就远不如线装书了。”口中如此说,司马承祯下一刻却突然话锋一转,“此物杜小郎君可能送我?”

    听到居然是这样一个要求,杜十三娘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随即自知失态,慌忙脸色通红地收拾了食床上的各色陶器,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而杜士仪也不禁莞尔:“这是我一时急需,所以让田陌粗制滥造的,司马先生既然看中了此物,回头我便让他打制一张好的。这等粗陋之物,可不敢送人。”

    “不用特意再做,便这一张就行!”

    司马承祯见杜士仪一愣之下无奈答应,他便以目示意司马黑云,等其双手将一个竹筒呈送到杜士仪面前,他方才开口说道,“这其中是我给悬练峰卢浩然的一封信。他乃是当世赫赫有名的隐逸高士,博学工诗善书,我与其有过数面之缘,而后常有书信互答。杜小郎君,流传千古的所谓江郎才尽,本就是江文通的惧祸自保之计,我从不信天底下真有一夕散尽的才华。卢浩然铮铮傲骨,谦谦君子,门下弟子数十,教导弟子多循古风,你若能求学于他,必然会多有进益!”

    听到这里,杜士仪不禁怦然心动,然而,一看到满脸喜悦的杜十三娘,他不禁开口问道:“司马先生,若我从学卢公,十三娘可能相从?”

    司马承祯闻言不禁迟疑了起来,这时候,杜十三娘慌忙开口说道:“阿兄,不必以我为念,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司马承祯这才轻叹道:“男女有别,悬练峰下弟子不少,却无有女子。总而言之,杜小郎君不妨斟酌斟酌。”

    一路将这主仆二人送到山脚下的大路,杜士仪眼看那张竹制圈椅绑在了车厢后头,而司马承祯已经上车,他正要再向司马黑云说些什么,却只见这阔眉汉子突然跨前半步,低声说道:“杜小郎君,卢鸿卢公乃是当世真隐,才学卓绝,品行高洁,慕名去拜师的极多,但不少人都铩羽而归。有吾家主人的亲笔书信,这是难得的机会!”

    “多谢司马大兄好意,我定会仔细考虑。”

    郑重其事地谢过司马黑云,等到目送这主仆二人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方才缓步回转。见草屋前头,杜十三娘满脸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他便笑着说道:“司马先生既是将那位卢公说得神乎其神,改日我携你一块去悬练峰看看……”

    “阿兄!”杜十三娘一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此机会得来不易,你只管求学,不用管我!”

    见杜十三娘旋风一般地回转了草屋,杜士仪不禁暗叹一口气。站在门口的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田陌在田间挥汗如雨地劳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远远看见背着背篓的竹影快步朝这边走来。

    “郎君。”

    “瞧你这脸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解下身上空空的背篓,竹影定了定神便照实说道:“郎君,娘子让我去集市上买些米面。可今日我去山脚下的集市一看,却发现米面的价格浮涨了三成,据说田间蝗虫越发多了,灾情比去岁更重!而且,四处都说粮价还会继续上涨,今天登封县城坊市中所有米行粮店都是惜售,卖不上十几石米就说卖完了,我没能挤得过别人!”

    杜士仪顿时目光一凝。他从前曾经在新疆草原上见过一次飞蝗蔽日的恐怖景象,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而倘若放在眼下,不加以治理,一个不好今秋便要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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