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离开金花婆婆的医馆时已经艳阳高照,接近午饭时间,于是便乘着马车回到临时钦差衙门,刚进大门便闻报有旧友来拜访,结果进屋一看,原来是唐伯虎和文征明二人。

    话说徐晋来到扬州总共见过唐伯虎两次,一次是在花魁大赛上,第二次是在宅子门口,只是当时正好急着调兵赶去东台县,所以也没空招呼两人。

    唐伯虎和文征明已经在客厅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了,茶水都续了三次,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便见一名书生打扮的俊秀青年,从容自若迈了进来,正是奉旨钦差徐晋无疑。

    文征明连忙站起行礼道:“长州文璧见过钦差大人。”

    唐伯虎神色复杂地拱手道:“吴县唐寅见过钦差大人。”

    徐晋拱手还礼,微笑道:“一别经年,子畏兄怎么反而生份了,两位请坐,本官刚从外面回来,倒是让两位久等了。”

    文征不由明暗暗点,传闻这位少年得志的徐大人杀伐果断,砍起头来眼都不眨,但如今观其待人接物却是相当平易近人嘛。

    唐伯虎本是放浪不羁之人,见到徐晋并没拿捏钦差的架子,于是也放开了,笑道:“无妨,子谦兄身为钦差,自然公务繁忙。”

    三人分主次落坐,下人重新斟了茶水。徐晋抿了口茶打趣道:“子畏兄今日登门,可是把十幅仕女图带来了?”

    唐伯虎尴尬地捋了捋颌下稀疏的胡子,支吾道:“在下这次来扬州主要是参加花魁大赛的,不曾想在此遇到子谦兄,所以那十幅仕女图并未携带在身,改日子谦兄倘若经过吴县,定把十幅仕女图双手奉上。”

    徐晋两世为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可不是盖的,一听就知道这老票客十有八九还没画,只是找借口搪塞自己罢了,不过也没拆穿他,笑道:“本官早就听闻吴县人杰地灵,嗯,等这边的事情忙完,本官会继续南下浙江杭州府,途经苏州时定登门拜访。”

    唐伯虎听徐晋竟然当真,不由傻了眼,讪讪的无言以对。

    话说唐伯虎当年以“祼奔之计”逃离南昌后,回到苏州吴县,这几年也画了不少画作,不过都被那些酒“肉”朋友讨走了,再加上这货不留隔夜粮的浪荡性格,根本不会经营自己,遇上对眼的,一碗酒喝就能把他的画作换去,遇上不对眼的,人家给的价钱再高,他宁愿拿来擦屁股也不卖,所以手头上根本没几幅存货,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文征明作为老友,自然知道唐伯虎手头上根本没仕女图,于是解围道:“届时徐大从若大驾光临,文某定当扫榻以待。”

    徐晋笑了笑,倒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拿唐伯虎开刷,岔开话题道:“不知子畏兄和征明兄这次登门所为何事?”

    唐伯虎和文征明对视一眼,后者试探般问:“不知徐大人可曾审问出大明寺主持慧静禅师的来历?”

    徐晋心中一动,目光不由锐利了几分,反问道:“莫非征明兄识得此人?”

    文征明沉吟了一下才道:“昨日在下与子畏兄于街上撞见那妖僧被押回城中,均觉得此妖僧与某个人长相极为相似。”

    “哦,何人?”徐晋不动声色地道。

    唐伯虎不耐道:“征明兄也甭拐弯抹角了,约莫十二年前,也就是正德七年,官府在浙江宁波府处死了一名海上巨盗徐惟学,此人自称鲨王。在下和征明兄均觉得慧静禅师跟那名巨盗徐惟学非常相似。不过,徐惟学早在当年就被凌迟处死了,所以我们并不敢确定慧静就是巨盗巨徐惟学。”

    徐晋不由动容,站起来肃然地:“感谢两位告知,这条消息对本官极有用处,不过事关重大,万望两位暂时不要再外传。”

    文征明和唐寅闻言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显然是担心卷入其中的漩涡。

    徐晋那瞧不出两人的心思,宽慰道:“本官会马上着手调查此事,若是属实,绝不姑息养奸,至于两位,本官今日就当没见过,改日再请两位相聚欢饮。”

    徐晋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第一,本官会秉公执法,无论此案背后是谁,势力有多大都绝不姑息,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官官相护;第二,本官会替你们俩保密,不会把你们牵扯地来,而且本官领了你们的人情,回头会有你们的好处。

    唐伯虎和文征明闻言放下心来,又聊了片刻便十分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唐伯虎和文征明两人一走,徐晋立即便把锦衣卫百户韩大捷叫来吩咐了几句,后者马上便兴冲冲地离开了。

    徐晋吃完午饭后休憩了半个时辰,韩大捷便回来了,锦衣卫的情报系统遍布全国,在打探消息方面还是十分高效的。

    韩大捷这货不知是真的没吃午饭,还是有意在徐晋面前装卖力,谄着脸讨要了一盘初夏做的糕点,一边吃一边禀报道:“大人,十二年前浙江宁波府确实宰了一名海上巨盗,此人叫徐惟学,徽州人氏。这家伙蛮厉害的,盘据在双屿岛一带,自号鲨王,手底下有三千海盗,数百艏大小海船,实力比官府水师还强。

    此人亦盗亦商,交游广阔,与东洋人和西洋人均有生意往来,而且黑白两道通吃,与地方的官绅勾结,鱼肉百姓,横行霸道,端的就是个土皇帝,连当街杀人也没人敢管。

    不过,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后,后来惊动了朝廷,武宗亲自下旨捕杀此人,当时的浙江巡抚正是如今的吏部尚书乔宇。

    乔大人奉旨后令人把徐惟学诱出来抓捕,然后出兵突然袭击双屿岛,把徐惟学手下的骨干爪牙尽皆斩杀。噢对了,跑了一个,就是东沙岛海盗头子陈思盼。”

    徐晋不由心中一动,乔宇现任吏部尚书,正是杨廷和把王琼板倒后推上位的,所以乔宇是不折不扣的杨党,这下子有趣了,追问道:“那后来呢?”

    韩大捷嘿笑道:“后来巨盗徐惟学被判了凌迟处死,就在宁波府执行,大人知道当时的宁波府知府是谁吗?”

    “谁?”

    “就是现在的两淮盐运使施浩然!”

    徐晋目光一闪,脱口道:“是他!”

    韩大捷继续道:“巨盗徐惟学被凌迟处死后不久,浙江巡抚乔宇便调任南京兵部尚书了,九年满考后,宁波知府施浩然也调到了扬州任转使盐使司转运使,由从四品直接直升至从三品。”

    “哦?为何能官升两品?”

    “据说是治政有方,吏部考核年年优等,对了,施大人与成国公府有姻亲关系,要不然两淮盐运使这肥缺……嘿嘿!”

    徐晋不禁恍然,看来这施浩然关系还挺硬的,难怪能坐上这个肥得流油的两淮盐运使的职位。

    徐晋食指轻敲着茶几,沉吟了片刻才道:“多派些弟兄日夜监视施浩然,有异常马上向本官回禀。”

    “属下遵命!”韩大捷答应了一声,抓起盘中剩下的两块桂花糕便跑了出去。

    徐晋仔细回想了一遍昨天被慧静老和尚劫持的经过,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看来自己还是小瞧施浩然了,这位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啊,至少演戏的功夫没得说。

    施浩然当年正是宁波知府,如果慧静老和尚确是巨盗徐惟学,他作为审案和监刑的主官之一,没理由认不出来,而昨天施浩然就正好在大明寺与慧静老和尚一起,两人的关系显然十分熟络。

    再加上慧静老和尚与东少岛海盗陈思盼的关系,以及他“鲨爷”的外号,这些零碎的事情连在一起,徐晋已经有七八分肯定,慧静老和尚就是当年的巨盗徐惟学了。

    至于这位海上巨盗——鲨王,当年是如何逃过一死的,徐晋猜测恐怕正是与施浩然有关,甚至跟吏部尚书乔宇也有关,嘿,要是与乔宇有关,那就精彩了,一经查实,杨廷和都保他不住啊。

    倒不是徐晋心理阴暗,实在是他现在和杨党势成水火,这些守旧派不清除,很多改革都难以实行,譬如开海禁。

    当然,如果此事确实和乔宇无关,徐晋也不会阴险到借此事搞小动作,做人的底线还是要有的,陷害功臣的事徐晋现在不会做,以后也不会做。

    ……

    戚景通本来正率兵留在通州和如皋县一带搜索倭贼余党的,在收到倭贼竟出现在扬州大明寺的消息后,他马上就率兵日夜兼程赶回,今日傍晚终于回到扬州城,风尘仆仆地向徐晋复命。

    “都怪标下当日太过粗心大意,倘若大人有个闪人,标下百死莫赎啊。”戚景通一脸的自责和懊恼,当日在搜查河边的草荡时,他遇到了大明寺的几个和尚,只是最后被他们骗过了。

    徐晋并没有苛责这名爱将,反过来安慰道:“老戚,这不怪你,谁又料到这些平时吃斋念佛的正经和尚竟是盗贼,对了,皇上已经下旨准许五百营扩营至一千人,兵仗局也着手制造第二批燧发枪了,接下来你和王林儿负责招募人手训练,方式就跟以前一样,在各卫所军中挑选。”

    戚景通喜道:“属下领命!”

    “噢对了,皇上给众弟兄的赏赐由你负责发下去,至于军功,等回京后会论功行赏。”

    戚景通再次应诺,搓着手道:“大人,属下刚才把弟兄们带回扬州卫营地驻扎时遇到了俞大猷,那小子还关在营地的牢房中。属下听说这小子当日在营救大人时立了头功,大人为何还要把他关起来?”

    徐晋微笑道:“功是功,过是过,俞大猷他们虽然立了功,但还是戴罪之身,暂时还不能放了,本官为他们请功抵过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待兵部批复再放他们出来,当然,他们每天的操练不能少,只要不离开营地就行。”

    戚景通闻言一喜,他就知道大人办事向来不会拘泥不化,脱口道:“大人,这小子我要了!”

    徐晋却是摇头道:“谁你都可以挑,唯独这小子不行,嗯,他手下的骨干你也不要动!”

    戚景通不解地道:“大人,这小子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敢担当,是个上好的苗子,咱们五百营正好需要这样的人才。属下刚才也问过了,他自己亦乐意加入五百营……!”

    徐晋摆手打断地戚景通,斩钉截铁地道:“这事没得商量,你要人,各地卫所任选,就是俞大猷不行。”

    戚景通一脸的无奈,他实在十分欣赏俞大猷这个人才,可惜大人似乎对这小子有偏见,也罢,现在大人态度坚决,等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服他。

    其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徐晋太过重视俞大猷,这才不允许戚景通把他选进五百营中,一来是担心改变际遇会扼杀俞大猷这位历史名将,二来是因为浅水难养大龙啊,无论是戚景通、王林儿,还是谢二剑都只是将才,而俞大猷却是个帅才,所以还是放养好些,免得以后产生“将不压帅”的局面。

    当然,这些理由徐晋是不可能向戚景通说明的,这毕竟会挫伤下属的自尊心。

    徐晋亲自给戚景通斟了杯茶,微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不知不觉离京两个月了,小蝶也该生产了吧。”

    戚景通顿时精神一振,“上月十五就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徐晋哈哈笑道:“那要恭喜老戚了,回头令郎满周岁,本官定准备一份厚礼。”

    话说戚景通年已三十有五,原配妻子却没为他诞下一儿半女,他老子总催着他纳妾,所以去年厚着脸皮向徐晋提出想娶寄居在徐府的萧玉蝶为妾,在问过箫玉蝶的意思后,两家便择日办了喜事。

    说来倒是神奇,仅仅一个月时间,萧玉蝶竟然怀上了,算算时间,到今年三月中旬正好足月。

    戚景通今年三十六了,也算是中年得子,喜滋滋地道:“谢谢大人,等这小儿成年后,标下打算厚颜向大人求个表字。”

    徐晋哈哈笑道:“没问题,对了,令郎取了什么名字?本官好斟酌一下表字。”

    “小名虎娃,大名继光!”

    徐晋噗的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吃吃地道:“继光,戚继光,你儿子是戚继光?”

    戚景通愕了愕,惴惴地道:“大人觉得这名字不妥?”

    妥,太特么的妥了,这下,俞龙戚虎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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