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看着躺在床上被自己偷袭的少女,表情越见复杂,说不清是抱歉担心,还是怀疑警惕。刚刚回来,他一把将她击晕,竟不料又在床上发现被偷看的黑皮手册----赫飞茨大司祭视若至密的《斯诺维娜研究手札》。

    “为什么要隐瞒会古典语的事?你到底什么身份?”手札是赫飞茨大司祭的老师格鲁兹写的笔记。这位格鲁兹大司祭,终其一生研究古神语,记录了各种神奇传说,其中包括了夜莺与纯金鸟座的秘密。

    这黑发的奥玛森女子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能知道这些,能办到这些?她是大神教的高级神官么?继而他又立即否定这个想法,毕竟她压根儿就不像。

    纯金鸟杖会自行鸣出夜莺的歌声护航,银翼扯过床章把它包得密不透风,背在背上。

    “等我办完事再回来找你,好好休息吧。”尽管被扎成粽子般的少女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他抚娑着那凝脂小脸,一丝不苟地作了告别。

    *****

    黎明,光逐渐漫过黑暗,躲在群山之后的太阳,把东方的天边从灰白染成了橘黄,岚气被驱散,山恋露出了它们的清新洁净与安详。

    月露神殿附近一座洁白的小楼房里,某位被绑成梭形粽子的少女正努力挣扎着从冰凉的地板上拱起身来。

    [女亡魂阁下,难道是为了让我无力追究你擅自动用过我的身体,所以才把我从楼上摔下来的吗?]

    丝罗娜眼冒金星,全身回荡着高空滚地时造成的酸痛。她回望活生生把自己从昏迷中“吻”醒的楼梯,心有余悸地向女亡魂发难。

    女亡魂有些心虚,她整晚擅自操纵寄主的身体而导致精力不足,因此才让丝罗娜被轻易偷袭,可是,她可不是愿意老实认错的类型。

    [莫非你更愿意醒着再滚下来?我也正在分享你的痛苦!再说,因痛苦而醒来不是比醒着感受痛苦好吗?别啰索,快爬到厨房去找刀子。]

    找到刀子的时候能否站起来也是个问题呢。虽然极度怀疑,但丝罗娜还是尽其所能地上下左右扭动着腰肢,一寸寸往厨房挪去。小公主简直心肺气炸,忍不住把银翼那些未知的祖宗详细地逐一问候。

    [少学骑兵队骂人的粗俗话,快给我爬。]

    [不爬了、不爬了!]丝罗娜又冷又饿,又痛又累,干脆赌气躺到地上打滚撒泼,[既然你喜欢擅自动用别人的身体,我让给你爬。]

    [别娇气。]

    [我在奥玛森学过宫廷舞、马术、形体、搏击、剑术,偏没学过虫子爬……]

    [那就现在补课。]

    一人一魂正胡扯不清,一双男人的脚出现在丝罗娜眼前。

    丝罗娜正面朝上调整视角:“……早上好,兰博辅祭。”

    “汀娜姑娘的虫子爬进展神速呢。”看着地上努力地模仿着松毛虫的少女,兰博愉快地打着招呼。

    “还好,”看看还有四五步就能挪进厨房,她暗叹,为什么辅祭大人你不早点出现呢。

    丝罗娜在兰博帮助下重获自由。

    “汀娜姑娘,你要不要也到神树岛去?”

    什么?

    小公主立即警惕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兰博神秘一笑,“我们也去神树岛,如何?”

    这时趁机逃跑比较好吧?丝罗娜真心实意地想。可是女亡魂才不让她节骨眼上临阵脱逃。

    “……好吧。”公主狠狠的把绳子扔到脑后,向兰博点点头。

    月光载着两人小跑赶到神树岛对岸的河边

    “这两匹马是他们的?”

    “对面有小船!”兰博用手搭凉棚,眯着眼说。

    [他们拿到金丝鸟杖啦。]女亡魂提醒丝罗娜说。

    丝罗娜心想还不是你做的好事。

    “我们没有敲门砖了。”

    “汀娜姑娘,你看过格鲁兹大司祭的日记了吧?”

    “是呀……”丝罗娜发觉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二十年前,我认识格鲁兹大司祭的时候,他还没有收赫飞茨当弟子呢。五年前,他带着自己的弟子来了最后一趟月露村。”

    “那你怎么还是辅祭呀?”丝罗娜不假思索地问。这种语景下,让人联想这位外表除了高大外,都缺乏男子气质的人一定是太不会混了。

    兰博苦笑:“正如殿里的医祭们是为了当医祭,而我也仅仅是为了等待圣医女才来月露村的,又不是为了当一辈子神官。”

    说完,他跳下马,招手示意丝罗娜快过去。

    “夜莺之歌能护航,格鲁兹大人分析这只是一个隐喻。”

    丝罗娜奇道:“隐喻?”

    “传说夜莺的歌喉音域远超人类,是能直抒神曲的乐器。它不为人类而唱,只为山河天地等自然造化讴歌。神灵有很多超越人类能力的乐思与设计,人类要完全重现是很难的,如果说有什么血肉之躯能把它们拟唱出来,也只有夜莺了。所以,如果要有别的东西代替夜莺护航到那岛上,除非是能媲美甚至超越它歌声的生物。”

    “难道让我们去找另一种鸟?”丝罗娜想这样不跟没说一样吗?

    兰博脸上隐藏着某种自信:“不知道格鲁兹的日记里,有没提过一个替他唱歌镇静偏头痛的人?”

    丝罗娜点点头。格鲁兹.德.尤翠那.撒谬儿,是堪国尤翠那高地的贵族撒谬儿家的成员,他日记里不时抱怨自己强烈的偏头痛。他年老后成为流落外地的斯诺维娜大司祭时,病痛发作,于是极度怀念家族里眷养的一位年轻歌手,后者拥有惊人的歌唱天赋,甚至只要他露天而歌,阴天里的太阳也神奇地立即绽放笑脸。

    如果有一个人的歌声能攘云唤日,那理论上,他也能成为护航者。

    “我原叫卡拉斯.撒谬儿,是尤翠那高地撒谬儿家偏房的孤儿,从小就被撒谬儿本家一个喜欢音乐的老家伙眷养,替他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他确实很有才华,可更加疯狂,创作的乐曲即使是最优秀的歌手都无法演唱。人们都说,除非夜莺转世,只要是人类,就没办法不加改动便完美地演唱他的作品。”

    丝罗娜不是很懂一首歌曲如何使人唱不出来,唐尼是她最熟悉的吟游诗人,听他唱歌就跟聊天一样轻松自在。当然,她也明白兰博说的东西一定与唐尼的是两回事。

    兰博看出少女的迷惑,只好更深入地解释。

    “有些歌曲为了表达复杂的情感,或者模仿鸟类和其它自然界的声响,需要强烈的力度、密度、速度与落差,比如女人能唱到高音,却没有力度与强度,也没有速度,或者不能唱低音;男人能唱低音,有力度与强度,却唱不了高音。人成年后,歌声也没办法像孩子般纯净通透。总之,带着千变万化的遗憾,老家伙都无法寻找到适合的歌手去完成他的作品。”

    某些回忆估计掺和着极度的不愉快,兰博的语气开始急促,也越来越阴暗。

    “为了让自己的作品不仅仅存在于脑海自响自鸣,他决定要创造出一个人类的夜莺,创造出一个甚至超越夜莺的歌手来替他服务。而结果,他做到了……”

    丝罗娜观察到兰博不但声音开始颤抖,表情痛苦,连双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关节甚至隐隐地咯咯作响。

    “他找到许多声音甜美的男孩,在他们身上施用宫刑,终于培养出了理想的‘作品’!”

    作为奥玛森皇女,说完全不了解宫刑就太矫情了。丝罗娜惊诧绝伦,有意识地捂住了想发问的嘴巴。

    兰博却稍稍松了口气,庆幸还不至于要解释什么叫宫刑。

    “这种办法能让男孩子长大后把美好的声线保留,创造出变态的唱歌机器,不管是女人男人,甚至夜莺,都无法媲美他们的音声。我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看着似乎已从痛苦里回复过来的男辅祭,丝罗娜真希望能假装没听闻真相。原来之前他所说的“难言之隐”,指的就是这种非常人能料想的楚事。

    “失去男性的尊严而活只是其一,你看,还要长成这副模样,”他叹着气,示意丝罗娜观察自己高大的身型,四肢也长得不合比例,而且脸上微丰的脸有如敷粉,嘴唇红艳,很具女性化,“这是任何人见之立辨的特征,我们是最低贱的,有些同伴甚至被当成娈童,可以说连人的尊严也被践踏。”

    即使在演唱时无比光辉,走下舞台后,他们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仍然只配当被眷宠的玩物。如果不是格鲁兹大司祭感谢他所做的一切,给了他很多帮助,他会在默默的灰心绝望中死去。

    “格鲁兹给了我一点钱,助我逃离堪国,一路上卖唱来到月露村。我努力学习,并考上了神官,静心地等待圣医女的出现。”

    尽管年复一年地失望,可摆脱了人们猎奇的眼光,默默无闻、平静闲恬地生活着,足以令这张曾名卡拉斯的脸不再因痛苦而扭曲----圣医女,这世人膜拜的名字,一定有办法实现他变回男人的梦想。

    “兰博辅祭,是否圣医女迟迟未现,令您也动了到岛上探索秘密的念头?”

    兰博点点头:“事不宜迟,开始吧。作为歌者与神官的双重身份,我可以尝试用古老的语言来为你护航。”

    [要出发了,]丝罗娜在心里对女亡魂说,[准备好了没?]

    女亡魂却泰然自若:[放心,有我在呢。]

    [承你吉言。]那个岛,肯定有这个亡魂深感兴趣的东西,所以丝罗娜也相当期待。

    小船启航,丝罗娜在后座缓慢又笨拙地划起木桨。她力量不愁,倒是欠缺正确的技巧,小船歪歪扭扭,蜿蜒前行。

    航至过半,原本波平浪静的水面,忽然翻起铺天盖地的黑雾,水里似有一股阻力隐拒船体的前进,清蓝的水流生出浑浊旋涡,就像能把行经其上的一切有生之物吞噬殆尽!

    丝罗娜定力尚可,否则那船只怕要在水面打起转来。

    是幻觉,还是真有其雾?

    船前的兰博,望着水流中出现的涡状,暗忖道:来了。

    “兰博辅祭?”丝罗娜在后方,看不到他的反应。

    “啊----”

    虽然是个单调的字,化成乐音,却是一组极具穿透力的飙音,仿佛从密雾深处的水面升腾出一股水龙,直冲云霄;更有如矫飞的鹞鹰,在涡漩气流上盘桓着螺旋的节奏,扶摇直上,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叫,突然消失了。

    兰博辅祭一气呵成的启唱,历时之长,令丝罗娜花容变色,心想,难道他不用换气么?还是在胸腔里埋了个气袋?

    “翻过九座山,涉过七条河,我历尽了艰辛,受尽了苦楚,来到你的眼前,来到你的身边!”

    深涩难懂的古典语开始在空旷无垠的水面弥漫,一面无形的音波护盾,成功地阻隔了黑雾往身边的靠拢。

    “真有效呢,水的阻力也变小了……”丝罗娜听着女亡魂解释歌词的内容,惊叹道,“唐尼跟他比起来,就跟小孩唱歌一样!”

    兰博的歌声听起来与女性相仿,可是却更清亮有力、高亢入云。他抒发完胸腔中的第一口气,看到黑雾隐隐有了回避的状态,自信渐涨:

    “我要向你诉说,我要向你求援!我流尽了泪,我哭红了眼,我的心已碎,我的命将绝!为了让心复活,为了让心振奋,圣明的女神,我向你祈祷,我向你求援!”

    丝罗娜完全坠入了声音的深壑中,灵魂就像脱离了躯体,沐浴在空灵广阔的乐音里,漫无目的,又时刻清醒。她浑身毛孔因心碎的歌声而颤抖,意志差点被掳获,眼眶一直闪挂着被征服的泪光。

    她觉得,这有情可依、有辞可据的歌曲,郁郁回荡在听者的心灵深处,实在比夜莺的纯歌更凄迷动人!

    如果说夜莺埃冬千百年来一直唱着恒久优美的旋律,是因为它的前世付出了生命;那么,隐没了姓名而活的兰博,却是用生命的尊严来换取了歌声。他用活着的痛苦挑战夜莺死亡的解脱,焉能不胜?他的歌声也许短暂如流星,却惊艳地光耀人前。

    [真是惊人的冲击力啊,就像被人刺穿了骨头、刺穿了心窍!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尽管打破规则时难以避免邪恶,可是一旦成功挑战神的想象力,那种成就还真是诱惑无比!]女亡魂忘记了翻译的工作,那通过寄主耳朵听到的乐音,比至纯的钻石还透明,比万里的星空还深邃,比雨后的彩虹还绚烂!

    “莫让我中邪,莫叫我发狂……”

    黑雾似乎不甘心歌声被驱散,扭动着狰狞的身体,激荡出龙卷风样的涡旋,撕卷着向丝罗娜扑来!

    [好臭----]丝罗娜被逼近的黑雾熏得苦起眉头。

    [小心有毒。]女亡魂替寄主捂住鼻子。

    兰博却不惧黑雾的威胁,坚定不移地纵情高歌。声音就像锋锐的剑,在浓雾中层层撕劈出前进的缺口,雾气不能接近分毫。

    “我捧着希望,我带着虔诚,过江江请给我路,渡河河请让我道。尊敬的爱神,斯诺维娜,我献上不朽的歌,请让我来到你的身边!”

    黑雾终于停止无用的挣扎,像急退的激流,又像剧院启幕的布帘,左右分裂出一条通道。丝罗娜顾不上感叹变化,她觉察到船底水流变得不那么阻力重重,急忙屏气凝神,加促木浆的划动速度。

    “……为了让心复活,为了让心振奋,圣明的女神,我向你祈祷,我向你求援……”

    低音时,百转千回;高音处,层峦叠嶂,雀跃翻飞。一遍又一遍,歌声构成了足以打动神灵的魅力,黑雾及水涡的威胁解除了。

    丝罗娜的小船,已经清楚地看到神树令人窒息的密枝。看看船体进入了浅滩区,兴奋和神秘化成了莫明动力,小公主率先跳进没膝的水里,顾不上河水冰冻,拉起船头的绳子,哗啦啦就往岸上跑。兰博被这么没头没脑的蛮力所牵引,身子晃荡不稳,一个跌坐,歌声葛然而止。

    **注:在作品相关区放了一些资料给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1、我的作品相关区里有着关于兰博辅祭角色原形的资料介绍。兰博这个角色,是我同时向两名伟大歌唱家作的致敬。

    他的本名“卡拉斯”,引用自本世纪其中一位最伟大的女高音歌唱家,她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也是拥有高度表现力的歌剧演唱家,因沉浸于真挚的爱情而心碎至死,其命运教人无尽嗟叹。作品相关有她的图像连接。

    而兰博的原形,则来自于阉人歌手法里内利。夜莺的音域超过人类,可是唯一能超越夜莺的,也只有传奇般的阉人歌手。“兰博”取自nightbird,三百年前意大利最伟大的男性女高音歌唱家法里内利,专门为他而写的咏叹调,至今无人能不改一句而完美演绎。作品相关里面有他作品的模拟录音。

    2、用歌声护航开道的创意,原形来自傈僳族。他们的巫师为了制造ai情蛊去摘爱情草药,那种爱情药生长在非常危险的岩石峭壁上,据说有邪恶的精灵守护,巫师必须不停地唱着祈祷的歌曲,一直唱到叶子摇动,才可以去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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