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布列斯王从来就没想过,自己最小的女儿,脾气暴躁的法西尔能赛过帝国公主赢取胜国王子的倾心。两位少女要是一起开榜招婿,即使前者温柔似水,后者貌丑如猪,人们仍然会对帝国光环趋之若鹜。

    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是唯一与眼前这个固执后辈沟通的办法。

    当然,罗亚诺尼不太清楚这位头发花白的国王有何打算,出于被挟制心理,他有轻微紧张,僵直着背静静看着侍卫专门为他往御书房搬进一张扶椅。椅上还铺着红蓝格子坐垫,堪国王室奇怪地规定,只有王族才能把垫子放端正,罗亚诺尼遵从细节,先轻轻把垫子摆到45度歪角再坐下。

    国王假咳两声,和颜悦色,希望能缓和小辈的怒气及紧张。他被自己女儿偷偷绑架,然后野蛮地剃去酷似父亲外貌特征的头发及胡须,即使因此显得更年轻清秀,侮辱他国王族之名还是逃不了。

    “亲爱的罗尼,我真的很抱歉。法西尔她从小自骄,不知世界之大,妄自要跟帝女相比……”堪国语里,国君自称并无类似“朕”这种专用名词。

    “……不,我其实也很抱歉……”

    早前,五王子帕柳卡从天而降把他转挟进宫,罗亚诺尼就知道绑架只是堪国公主欺上瞒下的胡闹。这令他安心,恢复了跟国王外交谈判的希望。

    虽然曾借怒斥来发泄愤怒,但个人安危被置到鼻尖下时,罗亚诺尼认识到只要能安全回国,忍气吞声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他还有些窃喜,拉布列斯王也许会放弃撮合他女儿跟自己的婚姻了。

    当国王女儿撕破了脸皮想追求一名男子时,即使对方也是王子,要摆脱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罗尼,你在我们宫里成长,有些肺腑之言可以跟你说。公正地讲,我也赞同你与丝罗娜.奥玛森的联姻,但是,站在帝女之侧要面临的困难也很多。”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奥玛森皇帝的女儿在万一情况下,嫁给同宗男子后就可以继承皇位;又或者嫁给非奥玛森姓氏的男子,公主当摄政王,让生下的奥姓男儿继续皇位。这都明文记载在继统法里。

    罗亚诺尼很想跟国王解释他对丝罗娜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可又觉得那是对牛弹琴,因为即使是自己父王,他说了也是白说。

    “帝女身份非同寻常。一旦你与她成婚,法西尔就得永断对你的情思,作为深爱她的父亲,我也相当为难,忍不住想请你三思。毕竟,异姓王族当了皇婿也不可能获得帝位,顶多就是给你国家几个作礼的城池……”

    难道娶了法西尔就能获得你的国家?罗亚诺尼在心里反诘。

    “你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你父王也对你婚事悬而不决吗?”

    “父王对我的疼爱并不亚于您对法西尔的,终身大事当然得再三谨慎。”

    “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呀!”拉布列斯突然大笑,以一种坦白得可怕的眼神跟语调向明知道却不肯承认的小王子说,“你父亲很明白,以贵国实力,不管是攀附还是图谋那条西边巨龙,都有些不自量力。如果只是嫁一个公主过去,那大家也不过期盼能为彼此增加份友好情谊而已,可是你身为他最属意的继承人——”

    “陛下,请您注意措辞,我国储君是王兄希亚王子才对。”

    国王仿佛掌握了一切情报,朝罗亚诺尼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继续自己的演说。

    “发掘美丽事物并把它们表现和显示于众,这是艺术家的责任,他们以此取悦上位者,也可以取悦自己的生活,但作为一国之君,艺术却并非经世治国的才能。”

    花白头发的下面,是一双轮廓深峻的眼睛,从里面透出来的洞察光芒盯得小王子坐立不安。尽管老臣们坚决维护长幼有序,但王兄过于艺术化的气质一直被新贵们诟病,各种闲言碎语有时候也会让这对关系不错的兄弟产生不和谐音符。

    “你看上去更接近你父王。总而言之,放弃一个心爱的继承人,只是去谋几座城池作礼,这种交换也足够他思前想后的了。更何况,这些城池还不是现成的,奥国内部硝烟将起,不先付出血的代价,一切便等同追求空中楼阁的砖瓦。”

    这是事实,罗亚诺尼小叹着却无力反驳。胜国历任国王都深谙权衡之术,这种传统中长大的他岂会不明白个中道理。

    “付出代价就一定有收获吗?你们偏偏又要把丝罗娜公主当作可居奇货,藏掖着不肯让别人分一杯羹,这无疑妄图蜻蜓撼石,他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拉布列斯是暗示他们也想出一份军事力量,跟胜国一起参与这次平叛之行。罗亚诺尼是听懂了,但也明白这绝不能怪父王独食难肥。要知道,这种结盟方式出兵意味着堪国军队必须以长驱直进的方式进入胜国疆土,由东自西横穿而过,才能把兵力派到奥国去。

    仅一墙之隔的柏斯国,若跟堪国有所图谋,那胜国就可以直接投降了。

    即使没有阴谋,胆战心惊地被别国军队在自己家穿堂过室,着实不甚美妙。

    “请接受我国至高无尚的合作诚意吧!”这种要多少有多少的外交辞令,谁会去相信呢!

    再说,作为罗亚诺尼本人,他对丝罗娜的真心也体现到这一点上----他怎能毫不在意心上人立场,拿她祖国开刀、接受堪国人赤祼祼的瓜分要求?

    国王并不知王子心思如麻,继续说:“好了,即使这些都不成问题,你与帝女也生下继承人,就能保证躲过皇室的阴谋顺利继位么?”

    没有足够宗室支持,女摄政王很容易被颠覆。正如帝国历史上那位把权时间最长的女摄政王,两子皆早夭,皇夫意外身亡,最终还是复嫁给了一位宗室表哥。

    “凡鸟触碰烈焰即烧身成灰,神鸟却能顶住高热浴火重生。丝罗娜这个失势公主,除非手上掌握能抗衡多边势力的力量,否则直如空中楼阁。‘迷途者,追逐半空明月还不如地上的篝火’,法西尔可让我们两国关系更趋紧密,而你除了仍旧得到一笔我心甘情愿奉上的丰富嫁妆,还可以满足父王的心愿,成为一名合格继承人。”

    罗亚诺尼被拉布列斯王条条抽丝剥茧般地分析,弄得阑珊意兴,紧握着扶手的掌心渗出虚弱的汗渍。堪王贯穿心底秘密般的直言,牵扯着他一股欲吐无门、欲吞难奈的郁闷,下意识地,他捶捶胸口,深呼吸,才稍缓了这口闷气。

    尽管他有那么一瞬间冲动想振臂高呼“我对娜娜是真爱”,可无情事实也明摆在前。丝罗娜既不会像乡间野里的传奇爱情一样,抛弃家仇国恨留在胜国,他也不能堂堂正正获得亲族对自己婚事的支持。

    他完全没立场批判丝罗娜来求援时表现出的冷情与现实,因为父王及国家大臣们的嘴脸同样没高尚多少。那每天开无止境的会议怎么也看不出具体进展,何尝不是对身陷异国的丝罗娜精神折磨?

    允诺的希望跟实际执行有着反差,他还能自信满满地觉得在心上人溺醉悲歌时,自己的肩膀会比那个毫无权势的金发护卫更坚实可靠吗?他之所以深受打击,正在于这个年逾花甲、却更老谋深算的长者并非胡言乱语,而确实都是父王天天的掂量。

    不止一次地假想那个位置,希望自己能一呼百应,随心所欲地为所爱遣调力量。可每当冷静下来进行反省,却明白自己当真处其位、谋其职时,这种英雄幻想一定不会比父王的决策便值得期待。

    罗亚诺尼剃尽胡须,面容已经与十六岁的年龄非常相称,再无法掩饰脸上的沮丧。他快被这种加身的无力感挤压得窒息,只好回避问题,措辞强硬地继续提出抗议。

    “陛下,尽管您说得非常正确,但法西尔公主的胡闹,给我们带来的是怎样的损失?我宫中那些可怜的只知道尽忠职守的仆人、士兵,难道白白牺牲吗?这事件对我们王室的形象与情感造成什么负面影响您可有考虑?尽管我想赞同您,但身为王子同样应有的尊严也拒绝我在您面前的任何动摇!”

    王家之命,若是私怨非血偿不能息止,这是培利亚平原东部几个王国共同执行千年的古老传统。如果每次都公正无私地执行,堪国这一回就必须交付此次丧生的胜国人同等数目的人员以命抵命,又或者,直接交出原凶法西尔公主,另外再付一大笔受害者认可的赔偿金。

    “法西尔公主在进行这种胆大妄为的闹剧之前,难道就没考虑过万一的后果?王宫里的仆人及士兵,虽然出身卑微,但身为胜国王子,我却是他们最终的庇护人,当他们为了维护王族身家性命遭受劫难时,庇护者就必须坚持讨回公道!”

    “我最亲爱的兄弟,佩里尼亲王,在贵国已是笼中囚----法西尔,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当她知道自己连累了至亲叔叔成为囚犯时,后悔得哭到晕倒,连我这颗行将就木的心都快要碎了。”

    国王对他慷慨激昂的宣言无动于衷,却一幅被自我感动的样子,罗亚诺尼心中狂翻白眼。有“烈火公主”之称的法西尔如果哪天肯真心为胡闹后悔得哭晕倒,那太阳也要从西边升起来了。

    “亲爱的罗尼,我再次抱歉对你们造成困扰!可您难道希望两国友谊必须在火与血中终结么?如果你愿意顾全和平,愿意顾虑我国亲王及你自己的人身安危,那么我一定在你归国时,付出足够赔偿金以偿命财。”

    深知事件最后不可能真正按血偿条律获得最终解决,罗亚诺尼开始抓住机会把要求修改得更切合实际,更直接点——先把自己救回去再说。

    “如果我能安全回国,我将对外宣称这次回归是陛下您好意的营救,到时候您也必能顺利地把亲王赎回来。”

    当然附加条件除了那笔不可少的赔偿金外,一定不能再提及法西尔与他的婚事。

    “罗尼,丝罗娜公主回国平乱一事,真的不是一国能助的,你要是真心为她,请好好考虑我的意见。”

    “陛下,我最大的让步将是亲自向丝罗娜公主转达您的好意。”

    如果他不能回国,这一切也是免谈。罗亚诺尼清醒地意识到拉布列斯王说白了就是唯利是图的赌徒,既不想得罪胜基伦,也不想得罪柏斯,是个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者。

    当然,胜国的国君,又何尝不是如此?小王子苦涩地自嘲着。

    *****

    奥玛森的小公主多大了?

    ----听说十三了,好像比您长两岁。

    她长得漂亮吗?

    ----听说,跟长公主长得一点不像,是个假小子,不漂亮。

    那她都喜欢干什么?

    ----听说,不喜欢一般的贵族教育,经常被长辈责备。

    那她都擅长干些什么?

    ----据说力气很大,经常打架惹祸。

    那她都喜欢跟罗尼一起干什么?

    ----好像罗亚诺尼王子经常受到小公主压迫的样子。

    怎么什么都只是听说、据说、好像,难道你们没人亲眼看见过她吗?

    ----公主殿下,小的们都是区区信使,怎么可能被允许进入后宫看娘娘公主们的玉容呢?

    ……

    “五王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可以,我就不可以……明明,我就是按着她样子那样干了,按她的样子那样活了,为什么还是不可以……罗尼为什么只喜欢她,不喜欢我?!”

    法西尔公主正在御书房前向兄长悲伤地哭诉,背后大门打开,胜国小王子带着一脸不豫,沉默地在两人面前扬长而去。

    凝重的门被人随手甩上,发出苦涩闷响,仿佛对法西尔关上了一扇心扉。公主脸色苍白,发抖的手紧紧抓住身边一直陪伴自己的王兄,注视着离去者的背影。

    “法西尔,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永远是堪地亚那最骄傲的火,跟什么丝罗娜公主完全扯不上关系!想哭就哭吧,哥哥胸膛永远为你敞开。不懂得珍惜你火般热情的笨蛋,终有一天也会遭受报应的。当他也尝到万般努力终被弃之如履的痛苦,才会懂得到底错过了什么。”

    世间最炽的红色,使它主人在悲泣中透出火般猛烈的情绪。身形瘦削却高大的兄长,抱着哭得精气全无的妹妹,温柔抚拍着她的背脊,任她渲泄胸中的失落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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