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思知尽

    “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过满嘴尘和土。”

    她手里的本子,是从花盆底下偶然发现的田格本,薄而泛黄的纸张,正楷的封面。真奇怪,王成平这种喜新厌旧的家伙居然还能保留着自己学生时期的作业本。而她没翻几页,便一眼看到自己龙飞凤舞曾留下的笔迹。

    于是在陈皓家闹的血雨正腥风时刻,远离主场外的王成平正蹲在父母家的阳台上,一边心安理得的等待母亲给自己烧的暖心小灶,一边傻乐着对连线那端的朋友念自己上学时起瞎连的诗词。

    然还没念几句,对方在另一端便急急打断她,慌忙道:“王成平你哪呢?”

    王成平不禁愣了愣,低头将本子漫不经心又翻过一页:“……我在父母家,怎么了?”随即戏谑补充道,“你是担心我被陈家父母谋杀,此刻打电话给你,正在向你隐晦的留遗言,嗯?”

    安子先叱了声,随即又踟躇低道:“你在家,那你……是不是喝酒了?”

    王成平仰天先翻了个白眼,才无奈道:“我求你了姐姐,您能盼我点好吗?我今天才知道我‘被怀孕’了。现在又‘被酗酒’了。怎么全天下人都恨不得把我往不良路上指啊。”

    听朋友声音的确如常,安子仿佛才松了口气,声音也随即拔高起来:“吓死我了!你念的这什么乱七八糟啊,我这还以为你今天受了刺激,现在正酒吧里买醉,等我交钱救你呢!”

    忍了忍,先不睬朋友将她的文学习作诬陷为“乱七八糟”,王成平只皱眉反驳道:“刺激?我能受什么刺激啊。”

    “当然是受陈太后的刺激啊!”

    安子晚上和她电话煲,才听王成平叙述完今天的遭遇,一般的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安子之前对陈皓印象不赖,但她到底彻底归属王成平统一战壕,即使朋友亲手杀了陈皓,她都能微笑着帮递化尸散,此下只觉得是陈母老糊涂透顶,仗势欺人,“还说呢,陈皓他**也真是。都这么大把年纪,说话办事怎么就不打听清楚啊?闹到银行,她不要面子你还要脸呢,多讨厌吧──对了,这些事你都跟陈皓说了吗,他是什么反应?”

    王成平又翻了几页手头的本子,发现自己也没了继续阅读的心情,便垂着眼睛把它扔到一边,避重就轻道:“就照实说呗。然后我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安子一愣,接着骇笑道:“就这样?”

    “不然呢?”王成平想起什么。顺手先把旁边的手机捞过来,进入邮箱:到他俩人分开一个小时十五分为止,没有电话插入,也没有陈皓的短信联系。她思筹道,“他没给我回信,现在估计还耽在他**那儿呢。

    “那是,和陈皓娘亲相比,你的自以为是和坏脾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安子给她洒凉水,“我觉得你应该听听陈皓当时怎么说,结果你居然放过他去──这种宽大作风可不像你的风格啊,王成平。平时你总说忍字头上一把刀,父债子还,谁惹你你害谁全家,怎么真遇上事,就转走圣母路线了?”

    王成平忍笑,只轻飘飘道:“这话说的,陈皓又不知道他娘杀人放火。再说我又不是朝鲜,合着哪国欺负我了,我都去先去打韩国出气。”

    “……这不就是你的流氓思路么?还记得刚开始你是怎么欺负人家陈皓?”安子大奇,她没料着普通女人深觉受辱这事,怎么到了王成平头上就跟打在棉花上似的。只追问道,“嘿,您是真的心胸宽广,还是怎么着啊?他**这么对你你都不觉生气啊──还是说你段数高到已经将此也看为浮云?”

    王成平暂时没接这个话茬,她戴着蓝牙耳机仰着头,借此稍微活动下僵硬的后颈。视线穿过旁边花盆的残叶,半拉着布帘的窗户,外面有看不见尽头的夜色和摸不着的星宿。再往上是天花板和吊灯,那一刻,王成平突然希望,陈皓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如果当时不放他回家就好了。

    “……心里特别堵。打发走老太太,一下午都气的胃疼,趴在座位上起不来。但也的确不想给这家伙增加压力,总想着什么事情能自己先扛着,就先自己担好了,不想让他因为我不开心──”

    王成平收回目光,放松身体疲倦靠在墙壁上。此刻没有任何理由,能把她面容情绪再掩盖的无懈可击,“每次和陈皓在一起,都要提醒自己收敛。什么都要收敛、情绪啊、感受啊、直觉啊。太容易了,太好猜……有的时候不想他受伤,结果每次生气的反而是自己。然而不这样,恐怕他就会受更多伤害……最后只能多笑,装着不在乎。”

    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安子却听懂了,她沉默一阵,再听王成平简单总结道:“可我不想改变陈皓,我觉得是我自己的问题。”

    挺矛盾的。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找寻在陈皓身边最恰当的地位。太近了,怕自己锋芒伤到陈皓,太远了,又怕被其余人淹没。王成平在感情上有很寡味坚决和自私独占的一面,但她从不敢显露给陈皓看。

    如果,如果她真能说出:不,我讨厌你的母亲这么对我,我讨厌你送给我华而不实的礼物,我讨厌你有任何事情瞒着我,我讨厌你以为我贪图你什么──是的,在我要之前,你应该主动将我想要的送给我,否则我就会一直寂寞──毋须多说,单从这些可恶话里择出任何一句,都能让自以为宠溺女友的陈皓勃然大怒。

    王成平不敢试,真可笑,她能从任何方面刁难陈皓,但居然不敢试这个游戏。有时候,她能从陈皓眼中看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坚强、大方、活泼、上进、尽管略有古怪狡黠和顽劣不堪,但瑕不掩瑜。

    而她心底最深厚的阴影,陈皓看不见。有时候阳光是一种天赋,可惜王成平不需其余人再陪自己跳入深渊。

    安静一会。安子突然在另一头幸灾乐祸的笑,越笑越大声:“所以说,王成平你完了!这么大事你都能忍下去,这的确不是圣母,是你爱陈皓,天,你这种禁欲主义居然能爱上人,之前我怎么说的来着,你上贼船了!哈,居然是陈皓……”

    “所以爱又有什么用?自从搞明白这件事情,我就没一天开心过。”

    此时。王成平看到母亲正站在书房临着阳台的玻璃旁朝自己气势汹汹的比口形,大意是怎么又光着脚坐在地面,她打起精神,朝母亲招招手,“行了,不跟你扯淡,我亲娘叫我吃饭去。挂了。”

    不管安子意犹未尽的“喂喂喂,继续对我谈下你少女心路历程感受”,王成平便摘下耳机扔到床上,随即换上笑脸站起来。

    这天晚上,王成平自然是留在家住。而父亲见宝贝女儿回来,不管已然天黑,坚持下楼去给王成平买她最爱吃的水果,家里只剩下母亲陪着王成平吃第二顿晚饭。

    再说王成平今日见识到陈母的厉害,回到家后却被温暖人心的对待,只越发觉得自己才是父母的亲生儿女,当下眼泪汪汪的问母亲:“妈妈,如果我怀孕了你怎么办?我是说,如果我未婚先孕并想把孩子生下来,你会怎么样?”

    王母一愣,先眯着眼睛看了看王成平。基本上这位老太太被自己闺女放狠话的习惯折磨了小三十年,当下也只是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情,我才不管你──可你生下孩子后是私生子啊,怎么上户口,以后小孩怎么念书?”

    “这算什么问题,”王成平不知死活,只道,“户口可以用钱买嘛。再说在中国,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王母开不起这玩笑,本欲现场发飙,但想闺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口气就暂时忍住。

    然而王成平显然已经陶醉这个虚拟话题:“再说了,如果哈,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未婚先孕,我就跟行里申请去国外工作,到时落地户口,我的娃就直接入资本主义国家的籍。我也就顺理成章──唉呦,妈你干吗打我呀?”

    王母一巴掌抢过女儿手里的碗,气的直哆嗦。连戳着王成平的脑门,厉声道:“你怀孕了?孩子是谁的?陈皓的?”

    ──怀孕这事子虚乌有,是被陈皓他娘提起才让王成平有意yin以后的可能,她根本就当笑料讲。然此刻见母亲瞪着自己的眼神,仿佛要从世界上抹杀她存在似的,王成平才意识到这事对老人的重要性,忙又发誓又诅咒的哄着母亲,忙出示各种证据,终于使她相信自己尚未身怀六甲。

    当下王母喘着粗气坐下,心下大石落地,只警告女儿道:“我告诉你,王成平,你是女人,可不能给我干婚前怀孕这么丢人现眼、没名没份的事!还有,你要是怀孕了,趁早就和陈皓分手!”

    王成平正暗悔自己说话没轻没重的让老人心焦,然听完母亲后半句通牒却骇笑道:“奇了嘿,一般这种情况下,家长都是赶紧把女儿赶紧扔给男方,到妈您这里,怎么就让我和陈皓分手啊?那孩子怎么办啊,您不盼我结婚了?”

    “首先,你肯定得给我老老实实结婚,妈得找个男人替我照顾你。”王母正色道,“但未婚先孕不行。这么大岁数连自己女朋友都保护不了的男人,妈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还不如让妈继续养你和那个小兔崽子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是多修炼下厨艺吧妈。菜太咸了,我给自己盛碗汤。”王成平笑着说,然后急着从母亲那里抢过碗,直往厨房奔去。

    跑出餐厅,越过走廊。王成平一直憋着口气来到炉台前,把碗放下,打开凉水再哗啦呼啦的冲脸。不能哭,绝对不能哭,王成平警告自己,认真她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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