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仲微波

    车厢里一时很安静。因为程岳抽烟,所以顶窗打开散味。 昏暗路灯从他们头顶泻下如流水,轻而易举的就模糊了这对情侣的脸庞。

    今晚本是两人相约吃饭,程岳到的时候,严黎正望着桌面发呆,之前剪过又长的头发垂在额前,晃来晃去的遮住眼睛。那沉思的姿态像极了谁,于是程岳失神几秒,随后拣了把椅子坐在她身边。且等上完菜后他敛了神色,开口却先是为程一生日那天的失态道歉。

    “……最后好不容易才哄的睡着,没再出什么事。”程岳提起妹妹时顿了顿,又淡淡道,“然而那天实在很失礼,对你,对陈皓,还有,对……王成平。”

    严黎从两人面前热气腾腾的石锅拌饭前抬起眼睛,勾了勾唇:“我没有怪你。”

    “等下次,带她来见你时……”

    “不用了,程一更喜欢王成平,不是吗?”严黎说。

    沉默有的时候不止是秘密。也是习惯。严黎的脾气是程岳非常欣赏的端正剔透淡然的类型,她的聪明适可而止,甚至她的好奇和不耐烦都很坦率。而当此刻女友罕见的在等待他继续开口解释什么,程岳却发现是自己什么都不想说。

    诚然说出来可能好过点,但是不,牵扯到程一或王成平的事情,程岳都不会再和任何人讨论。

    片刻之后,对面的人已经拿起筷子。虽然竭力掩饰,但看的出严黎动作很僵硬,完全失去她平时的自如。

    “生气了?”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怪异,程岳起身给严黎倒了杯水,“程一只是个小女孩,拿她的喜好取笑我,我才难过。”

    “不是因为程一的缘故。”停顿片刻,严黎言简意赅,“自然也不是因为王成平。”

    程岳没有回答。排除这两人。他一时不知严黎不快的源头从何说起,索性一言不发等待她把话接下。

    “其实是那天我和王成平他们一起回去,陈皓给我说了些你的事情。”严黎淡淡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说,“我不想瞒着你,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点什么。”

    程岳明显怔了怔,这个设问的角度他没料到。而挑眉听严黎把话说完,男人沉色眸子里某些神情一闪而过,再若有所悟的,他点点头道:“这样……陈皓是给你说了我们家里的事吧。呵,都说了什么?黎黎你当然可以直接找我求证。”

    话语很平淡,表情也很温和。却是程岳从未在严黎面前展露过的情绪。

    而同样的试探举动显然也不适合严黎。

    “开玩笑的,陈皓没说什么,你应该相信你朋友的口风。”她没什么表情的喝了口水,再抬起手把鬓角的头发全部拨在一边,露出干净清秀的脸庞,“我只是好奇,在见到程一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的确是实情,程岳没有出声。

    “程岳你几乎,不,是从来不向我说起你自己的事情。而至于我呢,我每次想说点什么,但一想到你会觉得我在打探你的生活,只好算了。”严黎冷静向他指出,“就像刚才,你以为我要继续问你程一的事情,你们家的事情,是不是?”

    沉默片刻,程岳慢慢眯起眼睛:“我并没有‘以为’,陈皓是我朋友。相反,黎黎你更是我女朋友。”

    “当然。我是女朋友──我明白你每句话的含义,知道你的每个眼神,了解你的所有言外之意。当你的表情说出‘够了,你该走了’或者‘别问,我不想说’的时候,聪明的我全能领会:所以你喜欢我,程岳,而我是你女朋友,事情如此而已。”

    程岳终于安静下来,停顿会他同样把筷子放下:“抱歉,我没想到……”

    “所以我不过有点好奇,”对面的人望着他,“是不是我越什么都不问,这样就越像你的女朋友?”

    ──后来两人还说了什么?

    程岳眯着眼睛想,印象居然很模糊了。毕竟比起争执带来的不快,他更惊奇的却是严黎的突然发难。认识女友那么多年,在此之前淡泊如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如此执拗和步步紧逼,从未有过。

    最后送严黎回家的路上说了几句就又弄得很僵,程岳索性把车开进小区的偏僻角落停靠。就在自己刚拧钥匙熄火准备对女友继续谈点什么,却看到一个身影从黑暗里懒洋洋的走出。

    王成平。

    希腊神话里最著名的女神大概算得上美杜莎,凡人之身,却交错着邪恶、传奇,陷阱,望之成石。就如这个女人每次出现,都能轻而易举的骚乱别人的思维。

    在某种程度上,程岳认为自己今晚与严黎的争执,与王成平有不可宣之但紧密的干系,甚至当那个女人带着熟悉的若无其事路过他们,程岳觉得今晚没怎么吃的饭又哽到心口和喉咙。像是她身后万年灯火的模糊夜景,突然间的熄灭与点燃。

    幸好因为和他目前处于冷战局面,严黎只是皱皱眉,没有主动出声叫住满面倦容的舍友,于是程岳不必表现出自己的多余礼貌与耐心。

    冷战的两人仿佛维系某种契约般,同时在车内静坐。先注视那个女人浑然无觉的走过去,再皱眉站定在垃圾桶前,最后和脚下的野猫纠缠一片。

    而与程岳骤然揪紧的反应不同,严黎却是看到王成平后心情略微好转,甚至在她说到自己的名字时微微一笑。于是当程岳瞥眼正专心听她讲话的严黎,握着方向盘的手再无声捏紧。

    那种熟悉的又可笑又厌倦之感,还有种越来越浓重的绝望。他希望女友继续向自己发火,或者他直接带严黎迅速离开。

    没错,引开他的注意力,或者离开这里。

    当然程岳没有做任何动作,他只是强迫自己把头从车窗前扭开。他不想去看王成平孤独的蹲在夜色里,也不想听王成平笑着对野猫说话──但那是不可能的,王成平轻声自言自语,接着进行小题大作的虚伪自白,最后再气急败坏的向野猫叫嚣。

    特有的凛冽女声所到之处, 带着被毁坏后的苍凉和宽阔,似乎像一支瞬间贯穿自己心脏的箭,无所顾忌。长驱直入。逃不开,他无能为力。

    “我本来想把这猫带回去养的,但王成平不让。”熟悉的嗓音清冷,却是身边的严黎突然发话。这时那个女人的身影已经走远,黑暗吞没,仿佛她从没有来过。

    程岳猛然回神,不动声色将自己不知何时放在门把上的手移开,将表情重新恢复镇定。

    “她说自己不擅长摆弄这些有生命的东西……真的,我看也是,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几天不管,房间里乱的什么似的。”

    又是那种别人说起王成平时宠溺而又无奈的语气。程岳觉得刺耳极了,他沉默片刻,压下情绪模糊答应了声:“黎黎。”

    “王成平当时说话的口气,和刚才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想,只是没准备好吧。因为没有准备好,所以什么不需要额外的东西进入自己的生活。”严黎闭目蹙眉,片刻之后睁开秋水般的盈盈双目望向程岳,“程岳,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这种存在。”

    “黎黎。”程岳略微提高些声音。

    “我也不知道。程岳。我没王成平想那么多,我也没你那么防着别人。很多事情我真的只是想简简单单的在一起,开心一点就够了。我自己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完成,跟你在一起,我可以少用点脑子。但是,我今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程岳的嘴唇抿了抿, 严黎的眸子因为愤怒和失望显得特别亮,但依旧温润而清清亮亮的似涟泉──而清水,是不会发出那种耀眼的,妖媚般的邪光。

    “你做的一切都特别好──但是,你的整个人和我无关。就是这种感觉,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只是恰好印证或附和了你的要求,所以你选中了我。程岳,我就是觉得自己特别没趣儿。”

    程岳猛然抬头,那时候还是去年,有人就敢先行质问他相同的话题,相同的问句。仿佛早该应验的诅咒,以致于此刻骤然重闻似曾相识的话语,程岳甚至都没来得对严黎的失望作出安慰,就忍不住森冷道:“什么,不是你的好朋友又挑拨了我们什么?”

    严黎一愣,反应过来后很长时间不发一言,就在程岳想自己是否在语句中泄露苛责的马脚,末了,却听到严黎轻轻道:“你为什么总以为,咱俩之间的问题是别人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就可以造成的?”

    她缓慢的侧过身,俯头,半靠在皮椅上。“程岳,你身边给我留位置了吗?你甚至没有给我留什么机会。”

    没有等他再开口,严黎就兀自带上车门,一言不发的离去。

    程岳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点一点隐没在黑暗里。他知道,严黎这次是真生气了,她甚至没有反驳自己关于对王成平的质问──然而自己怎么辩解?

    他从不否认自己对严黎的感情,那几年细水流长的等待和欣赏。但自从那个人的出现,剧本的轨道就顿时变的难以琢磨和辩认,此时此刻,居然就向着不可预知无发控制的地方游走,可严黎还在往那个方向推他!

    从容,原是程岳最擅长的表情,然而此刻他根本不能忍受沉默。而在汽车突然启动的瞬间,一声猫的惨叫也应时响起。却没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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