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前彭城县令白季庚毕恭毕敬,立在军府衙署正堂前,手捧着名刺——先前游奕已前去迎大尹自南郊归府了,现在招待他的是府中判诸曹事、检校尚书省左司郎中刘德室,刘早就听说白季庚有才学、且敏捷,之前出谋从平卢军那里策反徐、海、沂三州的便是他,所以十分礼敬,请他入席,并赶紧让厨院设下筵席。

    可白季庚为了表示对兴元、凤翔双料大尹的尊重,却始终不肯入席,就在那里立着,表示要等大尹归来才行。

    “白别驾,何须如此呢?”刘德室很是不安。

    白季庚当初与李洧合谋,才让徐州和漕运的要冲埇桥这个地方反正回朝廷,后来大怒的平卢军派遣两万精锐来攻徐州,又是白季庚组织吏民千余拼死抵抗,才有后来张建封移镇徐州的局面,对朝廷可谓贡献良多。所以皇帝特意下令,超擢白季庚为徐州别驾、徐泗观察判官,赐绯衣银鱼。

    现在西北正大举营田,充实戎务,皇帝想到白季庚,又选任他为凤州刺史,于是白季庚便携着家人,自家乡荥阳新郑迢迢赶来。

    军府的阶下,立着白季庚的三个儿子。

    长子白幼文,次子白居易,三子白行简,还有个刚刚出生尚在襁褓的四子白幼美,抱在白季庚妻陈氏的怀里,坐在停于庭院的轿舆当中。

    因军府衙署和牙兵院相邻,院中进进出出的,有许多定武军将士,白家三个儿子明显带着惊恐和厌恶的眼神,看着这群军士们。

    其实不为别的,先前白家在荥阳居住时,恰好目睹过李希烈的叛乱,看到那群胡作非为的军兵们是如何杀人掳掠的,自然对这个群体缺乏好感(历史本位面上,白家曾因建中年间中原的战乱,避难去越中,那里有家族的产业,现在多亏高岳英明神武,及时捕虏了李希烈,所以白家在历史线变动后,一直呆在荥阳,直到白季庚赴任凤州)。

    “乐天你看,女道士也!”这时大哥白幼文忽然捅了下白居易。

    白居易和白行简回头望去,果然牙兵院楼前,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冠,浓眉星眼,长得还挺漂亮的,正和群拥过来的定武军牙兵及他们的妻儿们打着哈哈。

    她足下本来傍着只拂菻小猧子,到了军府前,比在里面当官的还要神气灵活,一会儿就自墙下的狗窦钻入进去,不见踪迹。

    不一会儿,在这群人的强烈要求下,这女冠便说好好好,接着从随身带着的箱箧内取出几个牵线傀儡,开始表演起佛经里的变文故事来。

    这下白行简扑哧下笑出来,“有趣有趣,这道家的女冠,却演起佛家的变文来。”

    白幼文和白居易也笑起来。

    可那道姑却十分认真,身板眉眼都到位后,就说现在我就给你们演出时令变文。

    定武军的将士、孩子和妇人都喜笑颜开,鼓掌说好,便问是什么时令变文?

    那道姑说叫《朱太尉击贼潜龙殿》。

    众人一听无不肃然起敬,于是那道姑便操弄着两个傀儡,飞上舞下,而后边说边唱,声音嘹亮,感人至深。

    白家三兄弟虽离得远,但却不由得听到入迷。

    傀儡里白脸的,大着肚子的是朱太尉朱泚,另外个黑脸狰狞的便是奸贼董秦(李忠臣),只见董秦手里拿刀,威逼朱太尉在潜龙殿里附逆,而朱太尉则怒斥说(当然是吴彩鸾唱出来的):

    “击贼笏,辽东帽,等摩挲。戋戋身外物耳,声价重山河。我本幽州一军卒,赤血丹心忠大唐,要学那睢阳张巡,要效那常山颜杲卿。狗贼董秦,吃我袖中这玉笏,定叫你这凶渠流血满头也,也好显得我忠贞不屈!”

    接着女道士挑起眼睛,秀发飞动(白居易明显心中咯噔下),延伸下窈窕的腰身,灵巧翻动手指,那朱太尉傀儡真的做出个掷笏板的动作,而董秦傀儡则发出惟妙惟肖的惨叫声,接着凶相毕露,拔刀杀害了朱太尉。

    众人惊呼声,不少妇人都受感染,以致流泪。

    朱太尉做倒下科,还在高呼“李令公大兵就在宫城外,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悲夫!”

    看到此情此景,白居易不由得在心中慨叹句:“自古文章,哪怕是变文傀儡戏,欲动人者,莫先乎个情字啊!”

    然后军卒们又缠着这道姑再说唱段,说你唱的比护国寺的俗讲僧都好,就唱《镇海军匿韩公扁担事》吧!听说你还会召唤神雷炼丹是不是?而那道姑则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是来军府里找高氏大小公子来玩耍的,怎可陪你们时间太久?

    正说间,只见院外大道上,有人手持棨戟走入,高呼大尹归府!

    军府牙兵们急忙罗拜在道旁,而白家三子也敛然,避让于一侧。

    高岳穿件很特殊的便服,头戴乌纱,骑着马轻车简从,入了府院里,逮眼就瞧到了那女道士,就有点无奈地说,阿师你怎么又在牙兵院前演变文傀儡戏?竟儿还在学宫不回来了,你去和达儿玩耍吧。

    “哦。”那女道士立刻收拾好了箱箧,转身向军府后楼的院子侧门而去。

    当她瞥见站在正堂阶下的白居易,还吐了下舌头,而后擦肩而过。

    白居易脸有些发烧,窘在原地。

    高岳急忙下马,登上台阶与白季庚互相行礼。

    接着夜晚设宴,兴元府的各位重要僚佐、大将都出席了,十分隆重,这让白季庚有些受宠若惊。

    席间,高岳看白季庚,已然两鬓染雪,约莫有近六十岁的年纪,而他几个儿子年龄都不大,白幼文也就二十岁上下,高岳尤其看重白居易,其时才十五六岁,和李愬差不多大。

    后来刘德室才告诉高岳,韩愈的父亲生他时年龄也很大,因韩愈的母亲是婢女,使得韩愈的几个哥哥年龄都超他很多,韩愈生母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所以韩愈从来不提自己母亲。

    而白居易则不同,他们四兄弟都是白季庚和陈氏所出。

    但问题是,白季庚和妻子陈氏,居然是舅父和外甥女,亲的。

    “这不是逆伦吗?”高岳居然对白季庚,隐隐有些知音的感觉,我拼死拼活,暗中妻了堂姊妹,季庚老兄你更胜一筹,直接娶亲外甥女为妻,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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