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看到其他的数位正字,都在各自书案前,有的闲望窗外,有的则昏昏欲睡,看起来也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高岳而后起身,穿过走廊,来到西院正堂,“请问,有什么图书需要校正吗?”

    几名恰好在他眼前经过的书手都停下脚步,用吃惊的眼神看着自己,高岳笑笑,又指着自己的脸颊,重复了遍方才的疑问。

    终于有位书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其他人也都低头笑起来,接着率先笑起来的书手见高岳认真得可爱,就对他说,“高正字,你来集贤院前有无长者和你说过,讨鱼鲁、画青蝇的话来着?”

    “有的有的。”

    “那先让高正字讨鱼鲁好了。”说完那书手指着四库书阁靠南的位置,说请高正字去那边的“经库”,取新括来的《黄庭经》孤本,再取《黄庭经》的副本来,两相校刊,如有字不相同,就在副本上订正过来。

    《黄庭经》?那刘晏先前就对我说过,要多读此书,还有《开元礼》及《玄宗实录》、《肃宗实录》来着,于是高岳欣然接受。

    从密密麻麻的书架里找到目标不是件容易的事,可高岳很快适应,并且找到了规律,经库的孤本都用白牙木为轴,而副本则以紫木为轴,都夹有书签。

    接下来高岳就将黄庭经的孤本和副本各自展开在书案上,边阅读边校对。

    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讨鱼鲁”,将鱼写成鲁,就是代指文字上的讹误,也即是通常所说的“错别字”,而正字正字,就是要校正这些“鱼鲁”。

    黄庭经是部道家的经贴,托名老子所作,实际作者又是个女冠,即晋朝的女道姑魏华存,里面都是些吐纳、养生的说道,高岳读着读着就索然无味了,这可比薛炼师送他的《花营锦阵万方图》寡淡多了!

    可这集贤院所藏的黄庭经孤本有点却让他眼前一亮:它是虞世南亲笔所写,书法自然精妙绝伦。

    于是到后来,高岳将校正出来的三五个“鱼鲁”,于别纸上记好,附上自己的姓名,以备御史台的分察使来检查——表示自己不是个薪水小偷,接下来便开始临摹起虞世南的《黄庭经》来!

    “这,这好像才是刘晏对我说的,黄庭经的真正价值啊......”

    集贤院的纸笔墨都是最好的,清一水的蜀地、江陵麻纸,每月自太府送来三千番,墨是上谷的墨,也是太府供给,每季送二百四十丸,此外朝廷还每年送兔皮五百张用于制笔。

    等到高岳临完半份后,上午的办公时间已不知不觉结束。

    北院廊下铃铛声阵阵传来,那是会食的信号,其他几位正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终于熬完这个闲散无比的上午——起身后,他们已开始商议,马上下午无事,要去曲江玩耍,还是到资圣寺去。

    “高正字,高正字?”同时进入集贤院的丁泽,为三年前的进士,立在西外院门廊处,回身唤他赶快去北院就餐。

    看高岳依旧呆呆地坐在书案前,丁泽便摇摇头笑了笑,自己先离开了。

    提着笔尖,望着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临摹之字,高岳将眼光移到了仅余一角的雪白麻纸处,随后不由自主,在那宛转笔刃,画出个小苍蝇出来。

    画完后,高岳点点头,看着这栩栩如生的“小苍蝇”,另外位正字王纡走过他的书案,便说了句“这么早便有青蝇了啊?”

    说完还低下身来,替高岳用手掸了下。

    这时才发觉,原来是高岳画出来的!

    接着两人相对而视,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令狐峘所说的,画青蝇呀......”

    讨鱼鲁、画青蝇,果然这便是校书和正字平淡又与世无争的职业生涯了。

    北院廊下,整个集贤院都按照顺序坐齐了(书手、装书等外流、吏员在别院就餐),徐浩坐在尊席上,陈京次之,其他校正们按年齿顺序坐好,高岳敬陪末座,因为在这里他年龄最轻。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圣主先前下拨三百贯的公廨食本钱(食本,即将这笔钱拿去放贷,利息用来供官司的公厨),供我院会食之用,以后诸位想要吃什么,尽可以向陈知院提。”开饭前,徐浩便要求所有人不要拘束。

    接着徐浩看到高岳,还特意说:“逸崧啊,听闻你马上即有摽梅之喜,可勉力多食,万一婚后你家娘子不善厨艺,以后怕是要找陈知院,恨不得夜夜当直了。”

    一听徐学士如此说,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围绕着高岳的婚事变得活跃很多,丁泽便接过话头说,“我听说与逸崧定婚的,可是西川崔仆射家的第五小娘子,据传是贤惠貌美、知书达礼,又当青春之年,知院假如让逸崧夜夜当直,怕崔家小娘子婚后哪日要打到这光顺门来!”

    卢士阅就正色建议说:“不如这样,知院趁着婚前多给逸崧安排当直。”

    “为何呢?”众人心领神会,赶忙捧哏道。

    “我到哪怎么都是相声会的焦点......”高岳暗暗叫苦。

    “这样可抵消婚后当直,高正字便可夜夜陪伴新婚娘子,我看这样集贤院的匾额和壁画都能保住了。”

    “哈哈,妙极妙极。”那徐浩快八十岁,居然也喜欢谈这些污污的事,不由得拍着膝盖起哄,又摸着白胡子转回话题,“要是崔家第五小娘子不善汤羹的话?”

    “逸崧便给她做是了,调羹煲汤,正字正字,可不就是这么正的吗?”王纡在旁可是等了多久了,众人无不前仰后合,接着王纡又说道,“这样不到二三年,逸崧便可去应圣主天子的制举。”

    “应哪个制举科目呢?”徐浩忍住笑,把哏给接了下来。

    “是夜夜怜妻科?”丁泽也有意跟了下,来拱托气氛。

    “我唐哪有夜夜怜妻这个制举科,逸崧要应的,应该是孝悌力田科。”

    “孝悌力田”四个字一出,廊下爆笑声炸起。

    “喂喂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趣什么啊?意思就是笑我婚后夜夜辛勤耕种云韶的‘田’......这群进士出身的,说起荤段子来一个比一个污。”

    吃完饭后便排“当直簿”,果然高岳首当其冲(谁叫他资历和年龄最浅),当日就被排了“寓直”(留他一人,值下午和晚上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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