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韶先是装病,在整个夏天都贪看高岳的行卷巨编,未能返回西川,深秋季节西川里唐家和西蕃又发生战事,更是回不去——到了冬季,云韶索性赖在月堂和叔父家,与云和作伴,度过了元日新年,便一下赖到了大历十三年的初春。

    不过这还不算完,云韶因记挂高岳的礼部试,心想若是不中,自己得好好留在长安城,可当高郎君的退路。

    至于高岳再次下第的话,跑到西川幕府内能做什么,以后二人将如何相处,和父亲又如何相处?云韶暂时没法子想那么多。

    另外,其实云韶也不清楚高岳对她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不过之前高岳回了她的那彩笺,一句话说得很利索,“来年若得长安春色,必将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送于小娘子。”

    这下,云韶的心便又稍稍喜悦安定下来。

    她今日打定主意,要去见高郎君一面。

    此刻在五架房,烟火缭绕,欢声笑语,生徒们上上下下,有的在掸屋梁上的灰尘,有的则在洒扫院落,然后众人将积灰放入箕畚当中,宋双文和刘德室再于箕畚的灰上盖上七枚煎饼,由高岳端着,扔到北曲街中的通衢上,这便是“送穷”。

    但还不够,扫除了灰尘,不过是送一年之穷而已,尚不能达到改命转运的目的。

    “谁能编草鼠草马之类的物什?”黄顺立在五架房院子中央,对过往忙碌的生徒问到。

    又是那位勤学好问的李桀跑过来,说黄库头,小的不敏,但也略会。

    于是李桀和几位生徒接下来坐在院子墙下,用柳条编成个车辆模样,又用草编成个舟船,然后李桀又编个惟妙惟肖的牛,系在“车上”,又用布切成个帆的模样,插在“船上”。宋双文端出热气腾腾的炒米和面糕来,倒入到“车”和“船”中。

    而后高岳、解善集、卫次公、刘德室、黄顺、李桀、顾秀等棚友依次站立在这柳车和草船前,齐齐长揖,举办了真正的“送五穷仪式”,朗声说到:

    “闻子行有日矣,我棚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棚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是为五穷,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速速而去,不可复还!”

    原来这帮穷生徒,心想若想早日进士登第时来运转,便不能不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位趁着元月晦日给送走,之所以备下炒米、面糕之类,也是希望他们吃饱后,早点滚蛋。

    谁想,高岳亲眼瞧见,那柳车和草船里装着的炒米面糕冒出的热气,渐渐真的幻化为五只张眼吐舌的小鬼,隐隐约约绕着院子上空,还在嗤嗤言笑,“高子阳,高子阳,虽然你现在改名叫高岳,但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在那个时代我们兄弟五人就跟着你形影不离,你本来是可以打小衣食无忧的,是咱们让你家财运败掉的,上学后以你的成绩是能入金融系的,但是咱们鬼使神差让你入了历史系这种红牌专业;毕业后,你本来可以和那系花在一起的,但又是咱们作祟,让你重新成了单身狗,只能混迹在丝路影视城当编剧——现在你到了唐朝来,还没怎么样呢,就想赶咱们走,对得起这二十五年咱们对你的恩德吗?高子阳,你的命运,就永远交给我们伍来守护吧,嘻嘻嘻嘻!”

    “可,可恶,没想到,人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这五穷不走,怕是今年春闱还要遭殃。”高子阳这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现在已经彻底变修,但他看着这五只色彩各异,由烟雾化成的“穷鬼”在自己头顶盘旋喋喋不休,根本无可奈何啊!

    谁想这时那五只穷鬼突然惨叫声,叫到“她来了!”便立即在半空里迸散于无形,如声霹雳而过,高岳再仰头望时,发觉已无迹可寻。

    她到底是谁?为何五穷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那边,卫次公点燃了柳车、草船、纸牛和布帆,熊熊火焰腾起,意味着五穷真的滚蛋了。

    而高岳心思一动,他急忙推开五架房的院门。

    门外十尺远处,崔云韶身着灰白色的轻裘,红润如花,双手捧着青囊,刚好下了钿车,正立在雪地当中,看到了高岳,便甜甜地笑起来。

    “仆射家小娘子。”高岳心中好像明白了云韶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郎君,此为百谷花果囊,本是次日中和节(二月初一)该馈赠的,今日,嗯,今日恰好路过五架房,特送于郎君。”

    高岳接过来,解开青囊,发觉里面盛着花白色之蓬,杂着各色谷子和花果,云韶一本正经地按照月令书所言解释起来:“元月晦日送穷,二月朔日迎富,所以做了花果青囊,祝高郎君文场大捷,令节仲和......阴阳交泰、天地和同。”

    这会儿刘德室走出,急忙送给棚头两壶酒,低声说了两声,意思是仆射小娘子赠你这么好的百谷花果,你不能不回礼啊。

    “小娘子,这是我棚自升道坊里购得的上好的宜春酒。”

    “郎君所赠的酒,云韶收下了。”

    这时候,二位婢女桂子和清溪上前,对小娘子说马上要去中丞宅第,不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是马上要走吗?”云韶反问道。

    桂子没想到小娘子会如此当众问,便支支吾吾地说,暂且不急。

    曲江两岸的树木都裹上了霜雪的银色,宛若灿烂的白花,解冻的河流声音淙淙,云韶披着灰色的轻裘,向着龙花尼寺的河岸慢步走去,高岳就跟在他的身后,理由是陪伴小娘子去尼寺礼佛。

    两人走走停停,虽然话语不多,但却很有默契的样子。

    待到了龙华尼寺前山坡处,一棵高耸的松树下,几名小童正提着个黑色的团状东西笑着,几只灰黑色的喜鹊则凄惨地叫着,绕着小童们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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