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绳床上的皇帝叹口气,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住裴延龄:“不然呢?莫不是你还以为高岳会束手就擒,孤身行数千里路,来京师伸颈让你小裴学士系纽?”

    裴延龄这时候说话都结巴了,但他其实于心中还是有方案的,“高岳、王栖矅擅兴军旅,攻镇海军石头城,已算是谋反,请陛下下诏发各路兵马会讨。”

    这时皇帝沉默了。

    裴延龄最害怕这种沉默,便请求:京西北、河陇的神策行营各自抽取三千精锐,而后集结京东神策三军,再让奉化军浑瑊为主帅,同时驱河阳、义成、忠武、忠义等各路为羽翼,压往淮南,高岳短时间内必将土崩瓦解。

    此刻,裴延龄心底清楚,假若皇帝对高岳起兵有任何苟且逡巡的想法,那么自己可就全完了,由是他就咬着牙对皇帝说:“如今高岳尾大不掉的迹象已经形成,如陛下认为用臣的脑袋,能换来高岳的一时驯服,那么便请斩臣的首级,顺着漕河,函之送往淮南。”

    皇帝想了会儿,沉痛地对裴延龄说:朕如何肯斩小裴学士,可哪来的钱财和粮秣,让你度支司支付军需呢?

    裴延龄立即回答,刘晏在主持漕运时,每年从江淮东南调运一百一十万石粮食,不过沿途会在河阴仓储集四十万石,又在陕州太原仓储集三十万石,只剩下四十万石送往东渭桥来,这么些年下来,臣预计太原和河阴的粮仓相加,积蓄粮食约有三百万石以上:可出太原仓的粮食供应浑瑊和京西神策军,可出河阴仓的粮食供应陈许、山南东道、河阳等兵马,足以支持十万大军吃两年的。

    至于钱帛陛下也不用担心,先前臣从国库里支给陛下前后也有四百万贯,足以平定高岳了。

    “谁想高三替朕攘除犬戎,又替朕平定蔡寇,转眼间他却拥兵自重起来,简直是深深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和信任。”皇帝有了裴延龄的承诺壮胆,当场咬牙切齿起来,“还有,让剑南的韦皋也派军出峡口,顺江攻打淮南,只要功成朕便答应他领三川地,那就是说将兴元也归他管辖。”

    “圣主英明!”裴延龄心中狂喜。

    “兴元定武军,还有凤翔的义宁军,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将兵射士,无不是高岳一手教训培养的,绝不稳固——又该如何?”皇帝便再问裴延龄。

    凤翔和兴元两处重镇,可都与京师距离不远,皇帝绝对害怕第二次长武师变的发生。

    “陛下京内有三万神威军卫护,不必害怕此两镇,便请直接发诏书,削夺高固、张敬则(原凤翔尹薛白京卒于任上,在行军司马赵光先、王佖支持下,由大将张敬则接替节度使)的旌节,由陛下倚重的神策或神威军将前去接管兴元和凤翔,岂不为好?只要收回这两镇的兵权,陛下平定淮南的实力可就更进一层了!”

    对此,皇帝表示赞同。

    等到问对结束后,当晚裴延龄在私宅里再邀来李齐运和李实等,喜气洋洋地说,“如今大局已成了!”

    李齐运和李实也都是喜不自胜,其中李齐运满心想白麻宣下,而李实认为高岳倒下后,自己肯定是新的淮南节度使。

    不过还是裴延龄最为阴狡,眼光在他们当中也还算得长远,“高岳起兵,表面上是攻打李锜,但实际则是想逼迫圣主宣回杜黄裳、陆贽等,也即是说,陆贽要是还活一日,陛下随时都能以宽宥他为筹码,和高岳取得谅解,届时我们在内外朝都将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小裴学士的意思,是撺掇圣主早日杀了陆九,自此便和高岳彻底绝裂,毫无回还的余地。”李实也是满腹脓疮的角色。

    裴延龄点点头,说当然如此,必须得想办法,尽快把陆九置于死地,不能再拖延了。

    这会儿李实上前说,想要搜集陆贽本人的罪状实在太难,这位主持铨选、贡举从不受贿,平日里居家也不和人往来,权贵和藩帅给他的赠礼也一概封存退还,要是收礼,也只有他母亲死后,陆贽守丧生活困难,韦皋和高岳送钱来救济,陆贽收取过而已。

    “抓这俩人毫无作用(也决无可能),高岳现在已谋反,韦皋还要争取。”

    于是李实说,那只能从陆贽妻子那里做文章的。

    陆贽妻子和前京兆尹李充妻子是闺中密友,京兆尹主管京畿内府县的财税,可以下手。

    “速速从李充在京兆府内最亲用的文吏下手!”裴延龄一锤定音。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紧锣密鼓同时,实则金銮殿内,皇帝的心思在剧烈浮动:

    皇帝不是傻子,他知道按照裴延龄的做法,这个天下完全就要乱了。

    当年仆固怀恩一闹,京师就被西蕃攻陷;

    其后李怀光一闹,京师二度被叛军攻陷。

    这两次蒙难,让唐朝耗费好长时间才回过劲来。

    而现在高岳的力量,怕是要比前面两位还要巨大,且高岳如今是比肩当初郭子仪的国家柱石,他要是真的倒了,这个天下怎么办?

    就算淮南被平定,朕的江山社稷恐怕也要毁了。

    不,不行,高岳和陆贽,负朕何深!小裴学士千错万错,可是有一点他是没说错的,这两位正是主谋,要削夺朕的权,要割取朕的财,他俩要是功成,朕手握这个江山却不得自由,又有什么意思

    再者,陆贽已经被贬谪去道州为司马,要是高岳一翻脸,朕再不得不把陆贽给迎回,朕的天颜何存?以后靠什么来处断乾坤?

    胡思乱想里,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

    宋若华和上清端着食盒,跪在帷幕外很久,最后宋若华望了不敢说话的上清眼,就对皇帝说:陛下思索良久,也该饱餐饭食,然后亲自处断国事。

    皇帝这才想起来,宰相没有了,翰林学士也没有了,朕确实得要亲力亲为。

    可等到吃好餐饭,皇帝再让那群中书省的书吏来后,即便滑奂也努力非常,可这天下的事务一环扣着一环,实在太多了,京西和京东军队的调动,朝廷内外的人事调动,给各个方镇发送诏令,如何将陕州和河阴的仓米调达好,各处水运使的配置等等等等。

    金銮殿内不知觉数个时辰过去,青烟袅袅,如山的案牍前,皇帝形容枯槁,不觉得时殿外已传来报晓的声音。

    天都亮了。

    然而所有的事务,才裁断了不到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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