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山脚下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范围,这里有数不清的村落和数不清的饭店旅馆,如果不是黄衣姑娘提前做好了功课,我们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找到山底居这样一个地方,因为它真的很隐秘,而且本质上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旅店。

    现在如果问我山底居具体在哪儿,我一定说不出,因为我们是打了辆出租穿过好几个村落才到达那里,白马石村,艾家庄……我现在只能记得这两个名字了。

    无数的幻象在我眼前肆意交织。

    如刀绞,如针扎,如芒刺在背。

    我这才慢慢发现,先前出现的那些幻象中的那个女子,不是羽歌,而是我眼前的琴瑟。那些幻想并不是在预言未来,而是在讲述曾经。我相信真的是因为我曾经来过这里,才会觉得这伤痛如此真实。

    我开始深信有来生,因为琴瑟的故事让我身临其境,连那份离别时的痛苦都慢慢在心间浮现,那感觉是那么的真实,恍惚间,这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一情一景,历历在目。

    “琴瑟……”我想去抱住她,可她却挣脱了我。

    “你记起来了。”琴瑟缓缓说。

    “对不起,我……”我心中在隐隐作痛,又仿佛置身迷雾中。

    琴瑟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巴,她不想让我再说下去。“你已经不是他了。我很想骗自己,可你真的不是。即使你都回忆起来,你也不是。”

    她一身脱俗的白衣是那么素雅,这么多年过去世界的风雨仿佛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灰尘。

    “我从未在你的眼睛中看到过那样的热切,当你盯着她的时候。”琴瑟与我四目相对。

    “你是说……羽歌?”

    “羽歌,好美的名字。”琴瑟微微笑了笑“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过给她起个名字。”

    “公子可否允我唯一弹奏曲。”说话间,琴瑟就从湖畔的杂草间取出一把破旧的古筝。“我已经三百年没有弹奏过了。”

    那古筝上升腾起浓浓的尘土,在月光下仿佛一团缭绕的迷雾,琴瑟就隐于其中。

    琴声骤然而起。

    我感觉风突然消停了,叶子突然停止了凋落,湖水也突然结成了冰。就连那皎洁的月光也被抹去了光辉,天地间仿佛只剩一把发出阵阵低鸣的古琴。

    我不懂音乐,但我却能感受到这琴声中渗透出无尽的凄凉,准确说,这曲子本应是欢快的,可在琴瑟的撩拨下,它却声声催人泪下。有些曲子只要稍稍改变,就会顷刻间欢喜转悲愁。

    “公子,可还记得这首曲子。”琴瑟突然停下来问我,琴声忽停,我还没有从那幻境中醒来。

    我无奈地摇摇头。

    琴瑟眉头紧锁,不禁发出一声哀叹。

    “这是凤求凰。”琴瑟的声音已经略带沙哑,“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我总有不详预感,眼前的景象仿佛随时会消逝,琴瑟话中总在不经意间透露着一种永别的味道。

    “你现在能告诉我,你当初离开说要为我破解古文,是因为你爱我,还是因为你看不惯那个毒咒。”琴瑟收起那份哀怨,转而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委屈,仿佛是说出埋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话。

    “我记不得了。”

    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可我却无法回忆起前世那个人的心情。我并不知道他的离开到底是因为什么?所以琴瑟的问题我无法作答。只是那个法术的场景就仿佛是一个无底深渊,它只要在我脑海中回放,我便感觉一阵恶心,一阵止不住的因恐惧而带来的颤抖。

    那真的太恐怖了,我无法用笔写下那画面的惨烈。那些鸟人就像被掏空了灵魂一般,他们不住的哀嚎,那个法术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痛苦。

    我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为何这些鸟人会在大敌来临之际表现得那么懦弱,只在乎个人的生死。因为这个岛于他们早就化为一个囚笼,活下去只是他们唯一的奢求。

    “琴瑟,这个法术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这他们服从于你的统治吗?”

    琴瑟只是苦笑了几声,并没有说什么。

    我也不再去问,任凭一切就这样陷入无声中。

    “那个法术不会再有了。”琴瑟的声音突然再次回到这片月夜中。“我们以前有过约定,你若把古文的答案带回来,我便会解开这个法术。”

    “琴瑟,你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法术我没有教过任何人,自我之后,它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琴瑟,谢谢你。”我心想她是这样通情达理,看来这一切远没有羽歌说的那么复杂。

    “你不必谢我,这法术因爱而生,也应该因爱而亡。”琴瑟说话间,从身上取出那个香囊。“拿上它,它本就应该属于你。”

    然后我看到那根红色羽毛被她夹在了指间,如一簌黑夜中的焰火。

    “琴瑟,我不明白,什么叫因爱而生?”琴瑟的话让我很是迷惑。

    “业火翎烧尽世间负心人,也解脱世间的痴情者。”琴瑟一个人自言呓语。

    “你不要这样,请你直白地告诉我好吗?。”

    “请你告诉她们,就说我厌倦了这个海岛,独自一人飞走了。”琴瑟眼中泛起了冰晶。“也告诉她们,以后岛上每个人都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琴瑟的话这我心底生起一阵恐慌,她要飞走吗?这是解开法术的代价吗?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琴瑟,若是解开这个法术会给你带来痛苦,那就算了。”我试探性地说道。“羽歌知道你会离开也会难过的,或许我应该独身一人离开这里。”

    琴瑟又一次轻轻有她那纤细的手指捂住了我的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要再像你的前世一样。前世已经错了,今生不要再错了。”

    她轻轻给了我一个吻,是一个薄如蝉翼的吻,转瞬就消失了。

    “公子,永别了。”

    琴瑟突然间飞上了天空,张开了翅膀,她伸出双手再一次像抚琴一般在空中挥舞着,那根红色的羽毛就像有了生命一般在围绕着她不停旋转,翅膀上的羽毛不断从上面被抖落下来。她眉头紧皱,额头上布满汗滴,嘴唇轻微抽搐着。

    不应该是这样。

    我分明看到那些白色的羽毛在月光下透射着点点血斑。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法术没有那么简单,这看起来很像一个会让施法者永远消失的仪式。

    “不要,琴瑟。”

    琴瑟根本没打算停手,她手挥舞的速度更快了,她紧闭双眼根本没有再看我。越来越多的羽毛开始在空中飞舞,零碎的白色,像极了一场凄寒的大雪。

    “悲莫悲兮声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琴瑟哀婉地诵道。

    霎时间,本来柔和的月光仿佛是一根根穿心的箭,琴瑟在月光下仿佛已被洞穿,月光洒下来,她不再有影子残留。她是空气,她是浓雾,她是一个没有身影的存在。

    “不要,琴瑟,快停下来。”

    可她根本听不到。

    一道红光涂染了整片天空,星与月都黯然失色了。

    我本能地捂住了眼睛,刺目的炫光根本无法注视。

    那根业火翎突然爆裂了,其他羽毛也跟着燃烧起了剧烈的火焰,琴瑟被吞噬其中。

    然后就听到天际传来一个声音,是一个我曾经听过的声音,与鱼妖激战的那个黄昏,这个女人声音曾经直接闯入我的体内,就来自那根着了火的羽毛。“孩子,你不该爱上一个轩辕后人,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啊!”

    火焰中传来琴瑟撕心裂肺的叫声。

    琴瑟就这么消失了!月光下再无她白衣飘飘的身影。

    只剩被烧焦的漫天羽毛,在风中孤零零地飘摇,飘向聚落的方向。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一曲凤求凰是她最后一次弹奏,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个法术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存在。看着那纷飞的漫天羽毛,我浑身都失去了力气。是我太自私了,我总是想要解开的法术竟然需要牺牲这无暇的红颜。

    羽织和羽歌从天空飞了下来,扶起了瘫倒的我。

    “公子,这是怎么了?刚刚我们看到了一片红光。”羽织焦急地问我。

    “琴瑟……她解开了那个法术。”我连说话都没有了力气。

    “那妈妈呢?她怎么不见了。”羽歌摇晃着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琴瑟她飞走了。”我按着琴瑟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飞走了?怎么可能。”冰雪聪明的羽歌显然不会相信我这样的轻描淡写。

    “她很伤心,她说我根本不是那个人,于是就飞走了。”我只能这样说,我狠不下心告诉她们真相。

    羽织面露苦色。“公子,若真是这样,我现在要赶快回聚落了,我的那些同族被解开了困扰他们三百多年的法术,现在一定大乱。”

    “羽织姑娘,琴瑟临走前嘱托我告诉你,以后要给你的族人自由。”这是琴瑟最后对我的嘱托,我自然不会忘记。

    “我懂了。”羽织转过身准备离开了。“公子,你和妹妹快走吧。”

    “姑娘等一下。”我叫住了她,并取出了那个香囊。“这是琴瑟交给我的,但我觉得还是要留给你。这本来就是你们族的东西。”

    羽织接过香囊苦笑着,然后又将香囊还给了我。“这香囊是妈妈对你前世的心意,你还是把它拿走吧。”

    这个不起眼的香囊此刻在我手中,我竟不能承其重。

    “公子。”羽织的话有些犹豫。“你可知当初母亲为何要施展这个我们族被禁用多年的法术?”

    羽织深吸了一口气。

    “我那时还小,但那天的场景我却历历在目。当时母亲第一天做首领,就给下面那些族人提出要与书生成亲的想法,她希望得到同族的赞许与祝福。可是她得到的却是无尽的指责与诋毁,那些人都嘶吼着要吃掉书生,母亲无奈之举,只好用那恶毒的法术作为对书生的保护。”羽织停顿了片刻。“书生那时听不懂鸟人语,只以为母亲是为了权力才这样做。”

    因爱而生,因爱而亡,我此刻方悟。

    羽织说完,又给了羽歌一个拥抱。“妹妹,希望你做了对的选择。”

    “姐姐……”羽歌忍不住嚎啕大哭,她一下就钻进羽织的怀里。

    “公子,你可要照顾好我妹妹,不然我会找你算账的。”羽织冲我眨了下眼睛,微微笑了笑。

    便起身飞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我们走吧。”羽歌晃了晃楞在原地的我。“我已经把御雷术告诉了姐姐,我相信姐姐肯定有办法让我那些同族信服的。”

    羽歌带我飞向了河岸,树林,湖水,此刻这些景象我再也不想看到,害怕触景生伤。

    我们来到海岸,经过了战争的洗礼,这里已经是遍地鳞伤,鱼妖大军战船的残骸孤零零地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见证着昨日的硝烟滚滚。我仔细看,才发现有一个身影正在对着一艘战船敲敲打打。这艘战船就拴在当时我们汽艇拴过的那根木桩上。

    这个身影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的朋友龙少,原来他今天将海上的残骸收集起来,竟然拼凑成一艘完整的船,这都船看起来威风凛凛,比当时我们的汽艇要大气的多,龙少真是总能给我惊喜啊,没想到竟然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泉哥,你们终于来了,我给你们把战船都修好了,哈哈,羽织说你们如果直接飞回去,难免会引起惊动,还是坐船回去比较稳妥。”龙少抿了抿满脸的汗水,看来他今天一直在做修补这件事情。

    “龙少,谢谢你。”我紧紧地抱住了龙少,我很想把这些不敢对羽歌说的故事告诉龙少,多么希望他也能跟我回去。“兄弟,你真的决定要留在这里吗?这里并没有自由。”

    “泉哥,什么叫自由?其实我在北京做群演的日子就像噩梦一般,每天没日没夜的疲于奔命,却依旧活在别人的嘲笑与讥讽里,那样的生活仿佛一个无底洞,不断吸食着我的生命力,你知道就因为我是一个胖子,每天挤在地铁里别人看我的那种异样眼光吗?这就是自由吗?”龙少语气十分深沉,眼神中溢满了哀伤,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可是自从来到这里,我变成了梦寐以求的样子,这里的人虽然很怪异但却对我有最起码的尊重,如果真是个梦,我也希望可以终老在这个梦里。”

    龙少的话让我没法反驳什么,我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生活改变了每一人,他现在作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或许也是最正确的选择。自由不只是卸去身上的枷锁,只有在喜欢的地方跟对的人在一起,才称得上自由。

    “那好吧,你保重。”我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他能开心一些。

    “恩,泉哥,一定要回来看我。”龙少紧紧地抱住了我,然后悄悄对我说,“主要是还有美人相伴,谁舍得走啊。”

    龙少,真有你的,看来我真的没看错你。我们两个都不禁笑了出来。

    “龙少,你要赶快回聚落那边了,我姐现在可能有麻烦,我那些族人可能要和她开战了。”羽歌说。

    “真的吗?把你们送走我要赶快过去。”龙少焦躁地说,“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承受这一切。”

    我把羽歌拉上船,龙少将船用力一推,船就慢慢浮动起来,我轻轻拨动两边的船桨,一点点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行驶。

    船下的水波一圈圈的扩散,月光静静的洒下来,将这幅离别的画卷勾勒得笔精墨妙,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你并不知道何处落笔,却总能生出一片意想不到的花。这短短几天仿佛经历了无尽地漫长,凄美的故事的就这样有了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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