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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瘸子在一堆黄土里面,一块块耐心得捡着人骨头。

    他起先还在赞叹这个人,看样子好歹算是个善终,后来却发现这个人的骨头却单独少了个脑袋骨。那脑袋哪里去了?

    如果说是坟地埋的过浅,或者是水冲土塌,脑袋骨头倒是真有可能被带到地面,最后难以寻到。可是眼下这个墓子在水窖这个大坑的底下,又深下去了七八丈,怎么也不能算是埋的太浅。再说了,如果被大水冲刷,地面也没有什么痕迹,连点淤泥的渣都没有。

    文瘸子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这阵觉得,也许闹明白后是个谁也兜不起担不住的怕人结果,可是不闹明白,就像在心里搁了一块大石头,迟早堵住胸口,憋死人。更要命的是他心不安,手里的营生都停了,就要耽误了时辰。

    可是他必须停下!

    把家伙什扔在原地,他摇晃绳子叫来喜把他拽了上去。

    上去他没有理会来喜跟在屁股后头一个劲的追问,径直爬到了坑上边。他把在主家拽到了一边:你说实话,你问的老娘娘是不是真知道这儿的事?

    主家男人:额骗你干什么?再说都是塬上的人,她骗额干什么?

    文瘸子想想也是,自己这个问题问的有些乱了。

    他想想,也许还有一种可能,接着他问:那这个吴家塬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主家男人:还能怎么来的,不就是因为这个塬上大多数的人家都是姓吴吧。

    文瘸子:你没有闹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我是说,有没有老祖宗给留下什么说法,说老祖宗们怎么就选这个地方?是不是老祖宗们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就叫吴家塬吗?

    主家男人:这个好像真是没有听说过。要是有,我约莫你也得问来喜家西边窑里的那个光棍瞎眼老汉去,反正人们都说是他知道的事情很多,他还是个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吴家塬的人。

    文瘸子:来喜家西边的窑里?那个窑里还有人住?我怎么这几天没看见?

    主家男人:他白天都不出来!你能看见?

    文瘸子这个时候心里大概有些约莫,这个老汉恐怕也是干这行的,要不就是有些其他过人的地方。

    因为大凡这类人,都不太合群,喜欢做正常人不做的事情。这个时候,他觉见自己应该赶紧问问这个老汉去。

    这个老汉的窑比来喜的还烂。窗户上连个窗格子也没有,就是个大口子。哪像人住的地方,窑里也黑的不行,进去半天才能看见里头有人。也不知道老汉在吃什么,碗里头也是黑乎乎的。

    文瘸子:老大爷,你知不知道这个吴家塬名字是怎么叫出来的?

    老汉没有搭理他,反而是更快的扒拉碗里的东西。这叫文瘸子以为这个老汉有些心智疯乱,没办法给说清楚。他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也就站起来准备出窑洞。

    这个时候,后鼻音很重的陕北话传了过来:功成身难退,八百尽追随。

    文瘸子心里一震,大概明白了:这吴家塬就是个守墓人后代的村子!这功成身难退,说的应该就是那个缺脑袋的人,自古功高震主的文臣武将数不胜数,纵有千般功劳,却终难以有善终。只要安上个谋反的罪名,就可以将有功之臣斩草除根。老汉的后一句大概就是说这些个愿意追随的亲兵、仆人们安葬了爱戴的将军或是大臣,不愿离去或者无处可去就此落地生根,这就成了现在的吴家塬。不过,看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是几十年发生的,说不准是老早年间的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整个庄子就老汉知道。

    文瘸子当然知道这话是老汉说的,可是翻过身发现老汉根本没有说过话的样子,还是往嘴里扒拉黑乎乎的吃的。

    好像是有人替他说的话,文瘸子骂了自己一句,尽是自己吓唬自己,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再说了,自己是干啥的?

    出来窑洞,大概闹明白这个日怪事的文瘸子迈步也轻快了不少,更主要的是,这爬上来再下去,耽误了不少功夫,得手脚快些才能一天干完这些营生。

    下到了洞里,也就不再多想这幅骨殖有没有脑袋骨的问题了。把寻见的骨头都放在红布里,叫来喜连人一搭拽上去。打开主家早就准备好的木盒子,把骨头连着红布都放进去。算是重新给放到棺材里了,叫主家把盒子拽上去。他也跟着爬了上去。

    来喜上来问剩下那个洞怎么办,文瘸子斜了他一眼:填上!

    主家急了:那我的水窖怎么办?

    文瘸子:你自己看看,底下的那个洞有七八丈深,这个坑又有两丈来深,加起来统共得有十丈深,谁家的水窖有这么深的?填起来吧,再选个地方!

    主家也不好说什么了,不出声了。文瘸子叫来喜抬起那个盒子,他拿起那些东西,朝着前阵寻的地方走去。

    文瘸子给润成讲完他当年在陕西的这个事,就想睡觉了。八十多岁的人了,白天折腾上一天,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可是跟前的后生家一点儿也不困,还在那里问长问短:文爷爷,你说你和什么来喜把这个盒子给埋了,就算是没事了?

    文瘸子:还能有什么事?这个人不管是死的冤屈不冤屈,哪怕就是被砍了脑袋,也不是吴家塬人的错。再说这村子里的人还是他的部下的后代,他也不该闹腾。还有,这个墓子一看就是多少代以前的老墓子了。哪怕是有鬼,也早走了!

    润成:怎么就能看出来老墓子还是新墓子?

    文瘸子:这还不简单,要是皮肉还多多少少有些,棺材还有个架子,应该年代就不算远,像是这种连棺材板都烂的看不见了,骨头上没有一点点皮肉光,淡淡的,也没有烂的剩下的衣裳片片,土实埋了的骨头,那就是年代多了。

    润成:那有没有埋了没多少年,就烂的什么也不剩的?还有没有那种埋了很多代,骨殖还要什么有什么的墓子?

    文瘸子:这种事确实有,不过不是很多。我年轻到处走的时候,听人们说过。我师父也给我说过,可是我没有见过。我给人家们看风水也就是选选地方,排置排置不干不净。这挖开墓子的营生,一辈子也就干过这么一回。今儿白天的这个事吧,跟我说的吴家塬的事差不多。死者为大,活人是要让着死人,可是天地间总有个理字,就是人死了变成鬼也不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咱爷俩给他都摆好了,放好了。他还能有什么不得爽的?

    润成算是听明白了。还想问,看见文瘸子已经快睡着了,也不问了。

    睡了也没多长功夫,润成就叫大楞给叫起来了。他叫文瘸子多睡上一阵阵,可是人老了,觉也少了,也起来了。

    原来是队里又有营生干了:本来官庄的学堂是在个空窑里办的,可是窑时间长了,老往下塌土,人们也就不敢叫娃娃们去了。

    书是还要念的。虽说学堂里现在教的都是什么红本本里头的话了,可毕竟是长文化的事,不能含糊。庄里人还是觉见娃娃们去念的好。更何况这群半大娃娃们不念书,一天价得给惹多少祸?

    可是如今窑不敢叫娃娃们用了,总得找个地方吧。有人就来寻大楞想办法。说是敢不敢叫娃娃们到弓家老院子里头去念书。

    大楞一听就火了:疯了你?要去你家娃娃去!

    可是总得找个地方吧。有人提议到老爷庙那个窑里头行不行。

    大楞一想,这个鬼地方活人不能占,不能随便去,那个老爷庙算是神仙的地方,神仙总不能也和活人过不去吧?

    这几天,大楞就开始张罗腾空老爷庙里头放的干草什么的,再拾掇拾掇,叫娃娃们搬过去。本来要不是宝成这个事一闹,文瘸子一来,这营生早就干完了。

    所以文瘸子这边一干得差不多了,大楞就叫着庄里人开始往开腾老爷庙。这回的营生有些算是二平能干的,润成是木匠的徒弟,自然也得去搭手干。

    一群壮劳力早早趁着凉快就开始干了,文瘸子到大楞家吃完棒面糊糊就酸菜后,为了躲宝成和进成对前一天事情的问询,就出来了。他背着手走着,不知不觉得到了那个叫老爷庙的地方。

    老爷庙在官庄这稀稀拉拉的住户中间,也就是独眼的窑洞。里头的“老爷”也看不清楚是哪路神仙,身子也剩下半个了,颜色跌的也没啥了,不注意会以为就是块泥疙瘩。因为空着也就空着,大楞叫人们把些怕雨淋湿的东西、干草什么的房子里头。平常里头塞的满满的,好像是人们早就忘了这里头有个半圪节的老爷。

    人们在大楞的招呼下,开始往出搬东西。种地用到的家伙什,都抬到弓家老院子的东房西方里,一些长条的放在房檐底下。至于干草,也没必要存着了。现在是夏天,牲口有的是青草吃,大不了到了秋里多捆些干草。于是这陈年的干草就被乱七八糟扔在地上。

    宝成带着进成,和一群半大娃子,把干草解开铺了一地,在上头翻跟头、摔跤,玩了起来。

    窑里的人们把东西腾出来以后,开始拾掇地上头。也不知道是谁先一撅头上去,把个老爷像从老砖台子上给勾下来了。泥疙瘩的像跌下来就摔成了一圪堆。人们也没有在意,开始铲土往沟里倒。

    其实这个独眼窑洞里也没什么要拾掇的,就是腾开地方,打扫干净。把原来学堂里的桌椅板凳给娃娃们搬过去就行了。二平带着润成给窑洞好歹做了个门,把窗户整罗了一下。剩下的就是叫张老师带着娃娃们往窗框子上糊纸了。这大楞要张罗的活儿就算是干完了。

    张老师叫娃娃们过去,就剩下宝成和进成还在那里比赛翻跟头。大楞骂了一句:赶紧给我滚过去做营生去!他不想叫人们看见队长家的娃子就能不干。

    宝成先走了,进成还在耍,嘴里还说,再翻几个,再翻几个就过去。也不知道是翻了几个,人们也没注意,进成就开始翻着朝沟边边过去了!

    文瘸子大叫一声:干什么去,站住!你跟个小娃娃过不去?

    谁也没闹清楚文瘸子在冲着谁叫唤。等大家都回过头来的时候,文瘸子已经死死地拽住进成的手腕子。

    而进成脸上出着汗,两只眼就像鬼样瞪着文瘸子,嘴里嘶嘶的。他看见拽不脱文瘸子的手,就开始张嘴咬。

    进成一口上去,文瘸子的手上就出来血了。

    文瘸子抬起另一只手,照着进成的脸就是个耳光子过去了。在人们目瞪口呆中,进成被扇到了沟边上,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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