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阮氏养在池塘里的一小片荷花都谢完了的时候,陆家终于来了两驾马车并一些仆人,将她们迎回国公府。行李足足整出了好几车,都跟在马车后面,从珍珠胡同里悄无声息地出发。

    陆云岚在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这处她们住了十多年的小宅院。

    这儿,也曾有碧树红花,夏日虫鸣,冬日白雪。

    “岚娘?有什么忘带了的么?”

    阮氏在马车里见她迟迟不上来,好奇地喊了一句。

    陆云岚收回视线,掀了帘子笑道,“娘亲,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想多看几眼。”

    阮氏也笑,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二人并坐在前头的马车中,陆承然则由乳母带着,坐后一辆马车——今日,她们便要去国公府了。

    珍珠胡同住的多是有些脸面的商贾,是以马车经过也无人大惊小怪。她们很顺利地从住处出发,来到了外头的大街,马车平稳地走着,渐渐外头传来了叫卖声。

    有捏泥人的,有做糖葫芦、糖糕的,有画糖画的,还有卖艺的、说笑的……简直热闹非凡。马车一时因为人流而减了速度,阮氏见状颇有些不安,想拉开帘子看一眼外头,但她又不是大胆之人,当街抛头露面……

    正在犹豫间,阮氏听见女儿的声音。

    “听爹爹提过,这京城里最富庶热闹的便是朱雀街,算算时间,咱们也差不多到这儿了。”

    阮氏闻言心下松快,眉间不复紧张。

    “你爹爹什么都与你说呀?”

    陆云岚故作俏皮地笑起来,“娘亲若问,爹爹肯定也会说,只是我问的多,爹爹无奈,便都说给我听。”

    虽然现今男女大防没有前朝这般厉害了,但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妇人、小姐,都是不许轻易在外走动。哪怕是要去打个首饰、做件衣服,都得马车软轿的送来,再原样送回去,是以阮氏和陆云岚都鲜少在外走动。

    “……岚娘,”阮氏终于说出了犹豫许久的话,“入了府,你得喊夫人‘母亲’,可不能再随便……”

    “娘亲!”陆云岚直接打断了阮氏的话,一双明眸似清秋剪水,“女儿会按照规矩唤夫人‘母亲’,可您也是我的‘娘亲’,这二者关系,女儿分得清楚。”

    阮氏先是一怔,但她也觉得女儿说的有理,便只能无奈叹气,将人揽过来,就好像陆云岚还只有七八岁大一样,抱着她,轻声细语。

    “那你同娘说说,这朱雀街上都有什么好玩的?也叫我开开眼。”

    阮氏怕自己想东想西,便扯了话题,陆云岚也不点破,只是依偎在母亲身旁,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道来。

    “……朱雀街上有家百宝阁,是老底子的店了,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愿意派人来寻时兴花样呢……那仙客居就在长街中央,真真是极好的地段,当日所卖的头牌菜只肯限量供应,价格昂贵,却也供不应求……还有,仙客居附近有家茶楼,最出名的却不是茶水点心,而是在楼里说书唱戏的固定班子……”

    陆云岚所说的这几处,其实她都没有亲自去过,有一些是陆哲说的,另一些则是纪明河与同僚吃酒回来时说的。只是她天生有这个本事,能将听说来的东西形容的活灵活现,因此阮氏听的津津有味,一时间竟完全入了神。

    马车行至仙客居楼下时,三楼的雕花扶栏边靠着个身着紫衣的少年。说他是少年也不尽然,实则也就十八九岁模样,他身边还站着个腰杆笔挺的随侍,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出身军伍。

    紫衣少年径自嗑着花生,目光散漫。

    “阿玉,楼下这个赶马车的好像似乎有些眼熟?”

    被叫做“阿玉”的随侍顺着紫衣少年的视线看去,只见两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一前一后从路当中过去,后面还跟着几车各色物件,看上去倒像是在搬家。他盯着前头那个赶马车的车夫仔细看了看,才道。

    “回主子,应当是庆国公府的下人。”顿了一顿,像是知道紫衣少年还会接下去问,他又道,“……从后面几辆跟着的车看,似乎车里的是位妇人。”

    紫衣少年饶有兴趣地剥了一颗花生,口中喃喃。

    “不曾听陆老二提过他们府里有亲戚上门啊。”

    阿玉闻言,无奈地替他们少爷口中的“陆老二”辩解了几句,“……表少爷或许对内宅之事不太关心吧。”

    “那——陆老三也不曾提过呀?”

    阿玉的脸皮抽搐了一下,放弃辩解,直接严肃道。

    “主子,夫人交代过,您不能总是……这样喊两位表少爷,若叫夫人知道了,小的怕是又要被训斥了。”

    紫衣少年嗤了一声,将最后一颗花生剥好、吃掉,这才拍了拍手,将桌上剩余不多的酒给一饮而尽。他起身绕开面前的阿玉,什么都不交代便下了楼。

    “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哦,也无事,去探望探望表姨夫。”

    等阿玉脑子里转了个弯,想到紫衣少主口中的“表姨夫”便是方才提到的陆家两位少爷的父亲,他捂着脸便追了出去。

    说起来,这桩关系当年在京中也是佳话。

    世代簪缨的孟氏一族前后抬出两位堂姐妹,分别嫁入了安国侯府与庆国公府,大孟氏嫁的是当时的安国侯世子纪雍,生下长子纪凌——便是方才提及的紫衣少年;小孟氏则嫁于庆国公三子陆亭,生有陆承瑾和陆承遥。

    所以先前纪凌张口闭口的“陆老二”、“陆老三”,正是陆家三爷的两个儿子在堂兄弟间的排行,他倒也不算喊错,只是叫法过于粗俗,让人听了背后发笑。

    可又说了,大孟氏与小孟氏在闺中便关系极好,出阁后又各自嫁入公卿之家,这京城里的关系网本就复杂至极,纪家与陆家便借着这一层姻亲,来往密切。

    陆家的马车大约又行驶了一个时辰,这才停下。马车在原地晃了晃,随后外头便传来阮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容的声音。

    “夫人,小姐,咱们到了。”

    阮氏本是握着女儿的手,闻言心下一紧,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几分。陆云岚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她也知道安慰无用,便抬头对阮氏笑了一笑。

    “娘亲,咱们就要见到爹爹了呢。”

    提到陆哲,阮氏才又平复些,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由春容拉起帘子把她扶下马车,胡婆子等人各带了常用的家什跟在后头。陆云岚步子轻巧地从马车上下来,搭着莲蓉的手,目光却被前方气派万千的匾额给吸引了视线。

    庆国公府。

    这四个大字,还是高皇帝大笔挥就,至今已传承多年。

    门房处早就有人候着了,一打眼看,是个打扮规矩又不失富贵的婆子。那婆子见她们下车,便客客气气地走上前来福了一福,恭声道,“奴婢是大夫人派来的,特地迎姨娘与哥儿、姐儿入府拜见。”

    阮氏见状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早已备好的几锭银子包在个不起眼的香囊里递了过去,温声道,“嬷嬷辛苦了,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嬷嬷……?”

    婆子不动声色地接过,掂了一掂,脸上多出两分喜色。

    “姨娘唤我李嬷嬷便可。”

    这时,陆承然也由乳娘带着从后面的马车过来了,他同陆云岚一起也给这位李嬷嬷见了礼,母子三人这才由李嬷嬷迎入府中去拜见,而其余胡婆子等人,便由下人带到她们晚些会住的院子里。

    庆国公府自高祖皇帝赏赐起,多年来一直不断修缮、扩张,院中面积广阔令人咂舌,而亭中花草更是繁复多样,陆云岚随同阮氏走在李嬷嬷后面,心里却一直回想着她那位嫡母——

    嫡母许氏是陆哲发妻,为陆家生下长子长女,可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这位许氏都似乎对她父亲没有过多的情谊——不像姚姨娘,也不像她母亲,会为了父亲流连别的女人的床而辗转反侧。许氏大多数时候都自顾自地生活着,父亲对她的关怀,更像是对一位病人。

    穿过几道垂花门,她们又迈入了另一个院子,前院写着“揽翠院”三个大字,入眼的丫鬟们穿着亦与之前看到的不同,陆云岚心知,她们已经到了许氏的院子里。

    这会儿正是午后,许氏有吃茶的习惯,听人来报说阮氏母子三人到了,便挥了挥手,让人将她们带进来。

    一阵钗环响动后,青衣女子盈盈拜倒在堂下,声音柔软和煦若三月春风。

    “……妾身阮氏,携岚娘、承然,见过夫人……”

    “起来吧,”许氏拨了拨茶盖,声音平和亲切,她道,“……这些年你在外头拖儿带女也是不易。”

    阮氏颇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嘴唇,但最终未说出什么,她来之前已经仔细想过了,庆国公府不比家中小院,多说多错是肯定的。

    许氏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阮氏清丽无匹,但若论鲜妍艳丽,还不如虚长五岁的姚姨娘,只是……那眉目之间有些眼熟,倒叫她十分疑惑。

    “你本是良家女子,又为老爷生儿育女,陆家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夫人……”

    “听老爷说,姐儿仿佛是叫岚娘?”

    陆云岚正在为母亲忽如其来的小心而苦笑,冷不防被人点名叫到。

    一抬头,许氏虽然面色苍白,却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陆云岚本就对这位嫡母颇有好感,她镇定自若地行了礼,又听见对方问了一句,“岚娘看上去,倒是比梦娘还小些……李嬷嬷,你说呢?”

    李嬷嬷赔笑道,“按长幼齿序,还是二房的两位姑娘稍大些呢。”

    “那边是五娘了。”

    许氏抚掌而笑,眼中颇为爱怜地看向她,招了招手。

    “岚娘,到母亲这儿来。”

    按照规矩,嫡母是所有庶出子女的母亲,姨娘是不配被称作为“母亲”的,陆云岚知道规矩,不会因此小家子气的生气苦恼,她给了阮氏一个安心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上前。

    许氏在看见少女的姿态时暗暗点头,觉得好歹是大家风范,虽然多年养在外头,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人耻笑的行为。而她细细审视了少女尚且稚嫩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疑惑,但她并未说什么,反倒是直接褪下了手上的一枚羊脂玉手镯,包在帕子里塞给了陆云岚。

    陆云岚吃了一惊,这在上一世可没出现过。

    “你是个好孩子,模样好,言行也好,这只手镯便算我与你的见面礼罢。”

    见过举止,便要看言行。许氏不过是想借镯子试探一下眼前少女的见识,若是她过度高兴或者过度惶恐,未免眼皮子浅,得好生教导一番,免得出门被人笑话——可出乎她意料,浅湖绿色长裙的少女只是稍稍吃惊,随即接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多谢母亲。”

    “——母亲好硬的心肠!女儿向您求了这镯子几个月,您都不肯,如今见五妹妹乖巧,便想也不想的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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