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再问一遍,是想知道,你嘴里究竟有沒有实话,”

    侯远靳垂下眼睛,灯光勾勒出他的侧影,眼骨处黑幽幽的,看不到他的眼神,也就无法猜测他说这句话的意图,

    迟楠先是一句冷哼,继而懒洋洋地说:“侯少,什么叫实话,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你不信,”

    “是吗,好,我再问你,桃南镇的阿南,跟你是什么关系,”

    一听到“阿南”两个字,迟楠脸上懒洋洋的笑容顿时僵住,刹那间又恢复如初,可是这里的灯光雪亮,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脸上,再说侯远靳的眼睛很毒,别说有灯,就是沒灯,他也能在瞬息捉住迟楠的变化,

    两个人都沒有说话,可是空气却紧张起來,如同对峙的雄狮,蓄势待发,

    侯远靳紧紧盯着迟楠,眼神如同寒潭里的一汪冰水,凝固,静止,但却是活着的,

    他不着急,他要慢慢的,逼出那个男人的实话,

    迟楠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脸上的笑,随着时间的流逝,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也许太明亮,也许太温暖,那笑渐渐消失,变成面无表情,不,他的眼神里,还透露出几分愤怒与阴狠,以及浅浅的不堪,

    “著名的国际画家,一画值千金,贵妇们倾尽所有只为和你吃一顿饭;温柔的朋友,无论何时,只要有需要,你就能出现在身边;阔少的聪明走狗,玩弄权术将人劫走,混迹于**的顶层……迟楠,哪一个是你,你又是如何游转于这些角色中,不管怎么转换,都能得心应手,”

    迟楠眼皮一跳,还是沉默不语,

    “你想说这是因为你爱小镜,你爱她,所以隐藏身份接近她,和通别人伤害她,好,你不承认……小孟,把报纸拿來,”

    小孟拿來报纸,侯远靳将报纸展开在迟楠的眼前,迟楠垂下眼睛看了看,那是一份英文报纸,

    报纸最下方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豆腐块,

    豆腐块是一份死亡新闻,

    洛杉矶发现一名死亡多时的流浪男子,衣着褴褛,身旁有画板和画笔……时值酷夏,尸体重度腐烂,已经无法分辨面目,男子系酒醉死亡,已经由当局处理,

    报纸很旧,日期是2008.1.23,

    迟楠缓缓移开脸,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侯少,你拿着一份过期报纸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报纸上的这个死者,是不是迟楠,”

    “不是,”迟楠飞快回答,

    “哦,”侯远靳冷哼,将报纸叠好递给小孟,走到迟楠面前,一把将他的头发抓住,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迟楠原名mic bruce,是美籍华人,绘画天才,沒有亲人,性格古怪孤僻,喜好寡居、流浪,早在2008年1月就意外死去,刚好在这个时候,被另一个人夺走了身份,冒名顶替,摇身一变成为国际知名画家……”

    “小镜曾在桃南镇生活过,那里有一个小男孩叫阿南,侯家为了感谢阿南的照顾,就资助阿南接受教育,18岁时,阿南去了美国留学,在那里呆了三年,某天突然消失匿迹,侯家怎么找也找不到阿南,后來接到消息,说阿南因为攀岩死在了野外,尸体无法运送,只送了一盒骨灰回來,”

    “阿南回來了,不是以阿南的名义,也沒有变成骨灰,而是一个即将在梦暖画廊开画展的知名国际画家迟楠,

    “这么风光的一面,阿南却不肯告诉奶奶,也沒有办法让奶奶也见一见,

    “因为他不敢,因为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是迟楠,

    侯远靳凑近迟楠,在他耳边轻轻吐出一句:“那么,我该叫你阿南,还是叫你迟楠呢,”

    迟楠浑身一震,侯远靳将手一松,用手帕擦着手,眼睛闲闲撩了过來,

    迟楠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來,

    也许是因为惶恐,也许是因为震惊,

    他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侯远靳猛地戳破,无法见光的东西,一旦见了光,就像是撕下了一层皮,他喉头梗着石头,呼吸困难,脸色迅速灰败,

    回忆如同潮水,汹涌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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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阿南18岁,得到一个去美国留学的机会,有天在大街闲逛,看到一个流浪汉醉的不省人事,躺在马路中间暴晒,他认出那是一个中国面孔,出于同胞情谊,将流浪汉拖到阴凉的地方,并守在他身边直到他酒醒,流浪汉醒來之后,不仅沒有道谢,还把阿南大骂一顿,听到他说汉语,才一愣:“你也是中国人,”

    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

    可是他万万沒想到,这个落魄的流浪汉,不仅有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叫迟楠,居然还是一个身价不菲的知名画家,在国际上称得上是一个鬼才,

    他看了那些堪称惊艳的画作,萌生出跟迟楠学画的念头,因为他想,如果自己变成惊才艳绝的名人,是不是有资格配得上那个漂亮又富贵的儿时玩伴呢,他也弄不清自己是为了出名,还是为了她,总之在脑袋混沌的情况下,他成为了迟楠的徒弟,

    迟楠开发出他画画的天分,偶尔会在画展中放几幅他的画,引來一片赞叹,被人承认的感觉如此之好,阿南渐渐不满足自己默默无名的状态,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得到阮明镜要嫁人的消息,

    他的心,痛苦不堪,他沒有办法让她知道他爱着她,更沒有办法让她等他,

    他沒有资格,沒有底气,更沒有谈判的筹码,

    痛苦的阿南提出要找出版商合作,迟楠不同意,两人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迟楠为此大醉,在他醉的不省人事,照例躺在草地上时,洛杉矶突然下起了暴雨,如果是以往,他早就被阿南抱到房子里去了,可是他忘了,他与阿南大吵一架,阿南已经离开了,

    从天而降的暴雨冲刷着他的身体,他的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由浑浊变成昏沉,继而陷入晕迷,浑然不知外界的一切,

    一个大醉的人,在暴雨中,是危险的,致命的,

    迟楠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死了,

    他死在旷野之中,大雨,烈日,白天,黑夜,一天后,就腐烂了,

    阿南是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

    他在辗转反侧一夜后,心中后悔,想与迟楠和解,可是到了迟楠的住处,却并沒有看到迟楠,于是就去迟楠常去的地方找他,他记得迟楠要画一幅旷野的画,天天在外寻找灵感,于是他就按着记忆中的地点,去了野外,

    他找到了迟楠,

    看到迟楠尸体的那一刻,他震惊又悲痛,因为他从沒有想过一次小小的争吵会害了迟楠的命,

    他想去把迟楠抱回來,可是尸体已经腐烂,无法近身,他就站在尸体的不远处,看着草地的草,被风一吹,簌簌离开迟楠的身体,

    阳光灿烂,迟楠的手中,露出一串钥匙,

    那串亮晶晶的钥匙,晃痛了迟楠的眼睛,让他在哀痛中不顾臭气难闻,从迟楠手中取走了那把钥匙,

    阿南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拿那把钥匙,好像潜意识命令他这样做,

    他离开野地,回到了迟楠的家,

    钥匙很多,最大的一把,是那座如同宫殿般漂亮的房子钥匙,还有画室的钥匙,里面放着十几副迟楠的遗世之作,价值不菲,还有保险柜的钥匙,小小的,贴着手心,保险柜的密码他也知道,迟楠从不在他面前掩藏这些,偶尔还会让他开保险柜拿东西,

    迟楠在这世上,留下的除了以他的天分凝熬的杰作,还有巨额财富,

    更重要的是,除了少数合作的人,外人几乎难以看到迟楠的面容,

    且迟楠放浪形骸,根本不注重本身的形象,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且脏,盖住了脸上能盖的部分,就算是见过他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也就是说,只要不验血,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冒充迟楠,

    阿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那个想法非常大胆,非常危险,几乎是想一想,就让人喘不过气來,

    几乎在同时,他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将钥匙放回裤子,打算拿出手机,拨打美国警方的号码,让人去收拾画家的尸体,但是手指在摸到手机的时候,还触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他拿了出來,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有三个人,

    俊美温和的少年,漂亮的如同公主般的阮明镜,还有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的阿南,

    阳光如此绚烂明媚,照在三个人脸上,好像这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在一起,

    阿南的心底,荡过一泓暖意,那个想法顿时坚定不移了,

    快乐如同毒药,只有接近你才能快乐,而只有变成鬼才能接近你,那么好吧,我愿意成为鬼,

    成为一个,沒了自己的名字,迷失了自己本性的鬼,

    只为了,再看一次你的笑颜,

    ……

    侯远靳等着,

    他知道那个男人会承认的,

    良久,一个低哑的、破碎的声音响起,

    “你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吗,”

    迟楠……不,应该说是阿南,他那双细长的眼睛慢慢睁开,灯光照不进眼底,那是死寂的深渊:“我已经,很久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了……”

    那温暖的、像阳光般明媚的感觉,洗涤着身心,好像躺在桃南镇茶田边的草地上,软绵绵的蒲公英缓缓飞过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风轻轻吹在脸上,旁边的小女孩,捂着缺牙的嘴巴浅浅笑了起來,

    啊,这就是,快乐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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