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出宫的时候开始下雪了。

    不是细小的雪花,而是鹅毛般的雪片,其间还夹杂着一粒粒的冰渣子,被横过西御街的劲风一把抄起,然后狠狠的砸在苏相公的老脸上。

    虽然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老而弥坚的苏辙却浑然无感,只是顶着风雪驭马前行。

    西御街两侧,这几年出现了许多高大气派的建筑,大多是金银交引绢帛铺和寺庙长生库的店面。原本集中在界身巷的“金融中心”,现在搬到了琼林宫外的西御街。

    哦,还有两家非常特殊的专营金银绢帛交引铜钱的商行,名叫界河银行和京东银行,是在海路市舶制置司夺取了三佛齐海峡控制权后,在界河大相国寺的基础上,分拆并扩充而成。这两所银行的大股东,就是现如今富得流油的界河商市、京东商市、南心岛商市、共和行、潘家金银绢帛交引铺和大相国寺还有大教化团等等。

    所谓“银行”,据说是取名自“银钱商行”,所经营的业务也和金银交引绢帛铺还有寺庙长生库类似。不过却因为有富得流油的三大商市背书,所以这两家银行拥有的信用远远不是寻常的金银绢帛交引铺可比,甚至连许多寺庙的长生库也不如它们。

    因此,这两家银行就拥有了以较低的利息吸纳储蓄的能力,在开封府和两大市中开设了不少吸储的店面,在徐州、大名府、河南府、京兆府、颍川府、应天府、扬州、明州、平江军、泉州、广州和南心岛等地也开始了分号。

    而且它们还和佳士得行、保利德行这两家唱卖行,还有一批规模较大的金银绢帛交引铺和长生库联手,在开封府、界河商市、京东商市三地开设了钱业交易所。用来进行同业拆借,决定金银铜钱绢帛交引之间的兑换交易价格,还有息口的高低。

    苏辙看了一眼肩并肩矗立的界河银行大楼和京东银行大楼的门面,现在天近黄昏,还下着大雪,但是两幢大楼前面的拴马柱和停车位还是满满的。

    “看来全城的钱业行的行首,都凑齐了。”

    薛嗣昌说话时喉咙有点沙哑,精神看上去也有些疲倦,显然是累着了。自从纪忆和提举京东市舶司公事苏适关于“贡品金银”的奏章送到,整个开封府的银钱业,还有户部尚书薛嗣昌,还有太府寺卿范纯粹,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焦虑。

    兴奋是因为外国“进贡”的金银太多了!据负责暂时收藏这些贡品的京东市舶司估算,大食国、注辇国、波罗国、三佛齐国等四国,一共给大宋朝廷送来了一百五十五万两左右的黄金,另外还有不下四百万两的白银。

    另外,纪忆还带回了三佛齐市舶司过去一段时间积累的税收,总共有十一万两黄金和五十二万两白银。

    也就是说,在可以统计到的方面,大宋朝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收入了一百六十六万两黄金和四百五十二万两白银!

    而没有被统计到的部分,恐怕也不下于这个数目了!

    如果把这笔金银折算成铜钱,差不多就是一千多万缗。

    一千多万缗看着是不多,在开封府买房的话也就是几百套“石库门”。可是相对于大宋的金融体系,却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海量资金流入。

    要知道大宋金融的主基调向来都是“钱荒”,为了解决“钱荒”,朝廷可以说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

    可是现在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钱荒变成钱多了。

    当然了,多了一千多万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问题是会不会每年都多个几百万?所以兴奋过后,大家又开始焦虑了。

    纪忆带回来的只是金银,没有铜。海外既然有那么多的金银,那么铜的数量呢?万一也有许多铜可以流入,那岂不是真的要从钱荒荒变成钱多多了?银钱行业,还有管理国家财政的户部官员,还有负责铸钱的太府寺官员,又怎么能不伤透脑筋呢?

    当官的在这方面还能混日子,做银钱业营生的能不搞清楚吗?不搞清楚了,要做反了方向,算错了兑换的价格和息口,那是要倾家荡产的。

    而最让官员们伤脑筋的问题,则是纪忆是怎么搞到这一千多万的……

    朝贡什么的,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大宋又不是闭关锁国不见洋人的土包子王朝,对外面的情况还是知道一点的。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凭什么送给大宋?说什么感念大宋皇帝的仁德。

    现在的官家有啥仁德?除了轻率开战,就是胡乱花钱,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绯闻……宫里面那么多美女还不满足,成天往宫外跑去猎艳。这样的皇帝要算“仁德”,那仁宗皇帝算什么?仁宗那时候怎么没有人给大宋进贡一点金银财宝?倒是有不少番邦蛮夷看着大宋好欺负,上门来要钱的。

    “相公,会不会是假着朝贡之名,行贸易之实啊?”

    薛嗣昌倒是琢磨出了一种可能。

    “不可能。”苏辙摇摇头,“三佛齐市舶司和京东市舶司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千多万缗啊,得收多少过税?

    而且,你什么时候见过番商会拿着恁多的真金白银来和咱们贸易的?”

    “相公言之有理。”薛嗣昌想了想,“那这些真金白银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苏辙压低了声音,“一定是抢来的!”

    “抢!?”薛嗣昌吸两口凉气儿,心说:现在大宋恁般厉害了?也能出去打草谷收岁币了?

    其实这就是仁德啊!你们给了保护费,大宋就不打你们了,多有仁德?

    “那是……好事儿吧?”薛嗣昌不是进士出身,他是个荫补得官的循吏。看问题自然比较实际一点,能抢到别的钱,肯定比被别人抢要好吧?

    苏辙叹了一声,“有钱总比没钱好……可是这样一来,万国来朝的大典就非办不可了。”

    拿了人家一千多万,又来了大食国、罗马国、注辇国、波罗国的使团……都这样了,你还想韬光养晦?耶律延禧又不是傻缺。

    所以宋辽翻脸已经不可避免!而宋辽既然一定会翻脸,那么明年的岁币,看来也不需要再交了。

    在今天的崇政殿问对时,赵佶又出示了蔡京主张停付岁币,对辽强硬的奏章。而且听赵佶的语气,似乎对蔡京的观点大为赞同。

    “亢宗,”苏辙顿了顿,“今日天气太冷,老夫好像病了。”

    病了?薛嗣昌一愣,又看了看苏辙,老头子精神着呢!而且自打他再次回锅当宰相到现在,好像就没病过……今天怎么吹吹冷风就病了?

    然后苏辙又嗯咳了几声,“亢宗,你说南方哪个州比较合适养老?”

    苏辙要请郡了!

    薛嗣昌什么脑子啊,马上就想到苏辙准备退了。

    今天赵佶在崇政殿上出示蔡京的奏章,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蔡京回来。

    蔡京是当过左相的,而且也不是论罪后被贬,原本的官阶地位还在。再入开封府当然是宣麻拜相了。而苏辙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宰相,他的儿子苏迟现在又是西北转运使,沾了章援的光,也是大功在身,宣麻不过是时间问题。

    另外,苏东坡死了快三年了。苏迈、苏迨、苏过三兄弟很快也要出来做官。其中苏迈和苏迨都够得着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之类的高级儒臣。

    如果苏辙还在首相的宝座上赖着,就有点挡后辈的路了。如果赵佶信任他也就算了,可是现在赵佶已经在暗示苏辙让贤了,苏辙再赖在台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且现在的形势变化太快,快得让苏辙这个老臣有点看不大懂了。

    明白了苏辙的处境,薛嗣昌也就不劝他留下来了,而是认真的建议道:“相公若要请郡,下官建议相公在明州、泉州、广州三地中选择一处。”

    明州、泉州和广州,都是大宋重要的对外口岸,在界河商市和京东商市发展起来之前,这三处口岸是排名前三位的进出口商埠。即便到了如今,泉州依旧是天下第一港,对外贸易规模尤在海州和界河之上。

    现在大宋的经济和财政重心转向海外贸易是大势所趋了……不管是偷来的,抢来的,勒索来的,肯定是来得很容易啊。比收田赋免役钱来得快多了,所以轻田赋,重贸易的财政收入格局,一定会在未来被建立起来。

    现在界河市舶司、京东市舶司还远在南阳的三佛齐市舶司看起来都比较有力,一年至少能上交二百万缗的收入。而明州、泉州、广州三个市舶司就有点不像话了,三个商市一年才上交三四十万缗。少得有点欺负人了!

    所以必须得进行整顿,如果能整顿到和界河、京东、三佛齐三个市舶司差不多的水准,那朝廷一年就能从海外贸易上直接收入四百万缗了。

    如果这笔额外的收入不被赵佶胡乱花掉,那倒是可以给不少穷地方的农民减税了,要真能这样,倒算是有点仁德了。

    “好!”苏辙想了想,点点头道,“老夫就请郡泉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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