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东门,请坐吧。”

    能被后世尊为“子”的儒,当然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哪怕心里面十分厌恶武大奸商,论道之前的礼数还是非常周到的。恭敬的行礼,微笑着请武好古落座,又让弟子奉上了香茶。

    武好古则还之以礼,和侯子侯仲良对面而坐。在场的新科进士们,除了武好文,都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些会来听侯仲良讲学的,大多都是来自关中、河东和河南(河南府)乡村的儒生。学贯关洛,开创了河东学派的侯仲良在他们心目中可是堂堂大儒!而武好古不过是一介吏商,有什么资格和侯夫子坐而论道?

    不过武好文这个出身开封大都市的进士第六,此时瞧不起的却是侯仲良——他在两年多前的确看不上那个在潘楼街卖字画的哥哥,不过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武好古已经官家的心腹,堂堂从七品的横行官,将来能不能荐跻两府不好说,但是当上三衙管军开创一个武家将门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样的人在汴梁子眼中就是有本事的,哪怕是靠阿谀奉承爬上去的,在笑贫不笑娼的开封府,也是叫人羡慕敬仰的。

    拍马屁也是本事啊!

    况且武好古还一手运作了武好文和韩十七姐的婚姻,还猜中了今次科举的时务策题目……武好文要再看不上哥哥,那么多年的儒家道理真白学了。

    所以当武好古和侯仲良分别落座之后,武好文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武好古身后,而不是和正心堂内的其他几个进士一样,站在侯仲良的背后。

    武好古扫了一眼面上挂着淡淡微笑,颇有君子之风的侯仲良,又看了看站在他背后那些眉头紧皱着的新科进士——武好古一个都不认识,显然是排名靠后的进士,还没有在《文曲星》杂志上出现过,多半是名列五甲的“倒霉蛋”,还在守选期间呢,估计到年底都不会捞到差遣,就算捞到了也是一个试衔县尉……资历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呢?和他们这些考出来的五甲进士相比,自家的近幸小人可真是太得意了。

    另外,这几个新科进士看上去都土头土脑的,也都有些年纪了,显然都是来自乡村的“土进士”。

    在如今大宋的进士老爷之中,其实也是存在城乡差别和贫富差距的!往大了说,就是存在两个或几个利益集团的……

    “东门,家师出门会友去了,要午后方回,不如你我二人先论上一论吧。”

    侯仲良的话打断了武好古的思绪,武好古看着眼前的大儒,谦虚地一笑:“在下岂敢和先生论道,不过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武好古的确没有和侯仲良论道的资格……水平是一回事儿,资格是另一回事儿。如果武好古成功拜入蜀学苏门,成了苏东坡的弟子,那么就有资格和程颐的爱徒论一下道了。

    “请吧。”

    侯仲良也没有坚持,他和武好古论道是自降身份。不过武好古能搞出《共和商约》,就说明他也是一个可以在青史上留名的儒者……不过却是个恶儒!

    “先生以为《共和商约》真的能行之于天下吗?”

    听了武好古的提问,侯仲良就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这个问题应该自己来问吧?今天不是论《吕氏乡约》和《共和商约》吗?自己是支持《吕氏乡约》的,“乡约”能不能行天下才该自己来说!而“商约”能不能行天下是武好古要回答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能!”侯仲良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坐而论道,就必须要诚实,胡说八道有啥意思?

    侯仲良说:“太公曰: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而能跻身三宝者,又岂是寻常之辈?界河商市乃汇聚大商大工以自治。所谓元老皆是国宝,岂是吕氏乡民可比。吕氏乡民尚且可以自治一乡,国之二宝又怎能管不了一个商市?一个商市起来了,天下其他的商市大都,早晚都会效仿的。到时候《共和商约》就将行于天下了!”

    这个侯仲良是真大儒啊!武好古听了他的一番分析,心说:人家压根就没把工商当成贱人,而是看成了二宝。现在能去界河商市当元老的,都是宝啊!文章也许不如进士老爷,但是做事的能力不知超过寻常的进士多少倍了。

    那么多个“宝”凑一块儿,开个元老院来管理一座商市怎么可能会管不好?一个商市如果“大治”了,别的商市都会当然会来效仿。

    “夫子,商人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如何能治理一方?”

    马上就有人反驳侯子了,不是武好古,而是站在侯子身后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新科进士。

    “士农工商者,皆有君子小人,不独商人贪利。便是贪利,也未见得就目光短浅,不能从政。昔日圣人弟子之中,子贡就是大商。我等后学晚辈,谁敢说超过子贡?”

    对啊!我就是当代子贡啊!武好古对侯仲良的说法深以为然,觉得遇到知己了,心想:回头就去向官家推荐侯仲良做官……这样的政治人才不做官真是浪费啊!

    “可夫子刚才不是说《共和商约》是恶政吗?”

    马上又有人发问了。

    侯仲良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此理正好用于‘商约’。《共和商约》对商市都会来说是大善之政,对于乡村田园来说就是大恶之法了。”

    武好古这时发问了:“商约用于市,乡约用于村,岂不大妙哉?”

    武好古并不是《吕氏乡约》和乡村自治的反对者,实际上他对大宋乡村和农民问题缺乏兴趣,也不了解。

    “哈哈哈。”侯仲良闻言大笑起来,“东门忘记了大商、大工之外还有一个大农吗?”

    大农是什么?

    武好古只听说过小农经济,没听过大农经济。

    “所谓大商、大工、大农者,在当今之世,其实是一类人。”侯仲良说,“如今开封府界之内,自耕小农早就绝迹了。良田沃土,不是归了显贵门第,就属了大商大工。寻常小农,只得忍受重租高利,恶商废举(投机居奇),如今只得苟延残喘,还说甚乡约?

    若是《共和商约》在普天下的大都商市推行,恐怕天下之田最后都要归了工商显贵,工商显贵又会将田土交给大农经营。寻常小农,将会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沦为流民了!”

    开封府界内并不是没有自耕小农存在,在开封府城周围就有不少种菜养鸡的小农,生活其实还是很富足的。毕竟开封府是天子脚下,就是豪门世家也都比较规矩,不敢强夺小农的菜田。

    但是这些种菜养鸡小农实际上也已经工商化了。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而且多数兼营工商,农闲的时候多半进城务工从商,还有一些菜农甚至建有暖房,在冬天也能种出蔬菜鲜花。这等财力,根本不是什么苦哈哈的农民了,完全是经营农业的商人了……这些农业商人一旦做大成了大农,对于宋朝的农村的冲击,将不亚于纺织工业化所带来的冲击!

    侯仲良看着武好古道:“《吕氏乡约》乃是养民之约,《共和商约》乃是纵虎之约!纵虎……必然伤人!”

    大儒果然有见识!

    武好古虽然对大宋的农村没有什么了解,但是“羊吃人”、“蚕吃人”的故事还是听过一些的。

    而且一家一户种个二三十亩地的小农户在种地问题上也没什么竞争力,有点小灾小难的也就垮了。根本不能和拥有几百亩上千亩土地的资本主义农场相比……

    侯仲良又道:“如今天下还有地方可以施行‘乡约’,就是因为‘商约’还没有在全天下实行。否则大农必然替代小农,‘乡约’必然被‘商约’所灭。”

    这是真知灼见啊!武好古这次真的遇到一个能论道的知己了……因为侯仲良已经看透了《共和商约》的本质。

    《共和商约》就是用来保护资产阶级利益的约法!而资产阶级不仅是大工、大商,还有大农!

    现在大宋有大工、大商,却没有什么大农,原因就是大农根本斗不过乡村士大夫,谁要去做大农,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都压上了,活活压死算完。所以如阳谷西门家这样的豪强,也没有去经营农业,而是用佃租制和保甲制控制了佃户的人身,把他们变成了依附自己的力量。然后利用这种力量去横行一方,去搞走私抗税了。可一旦《共和商约》在天下的大城名都施行了,大农背后就有强大的工商支持,土土的士大夫怎么能和人家斗?

    “可是《共和商约》只在界河商市一地施行,并没有推广于天下啊。”

    武好古其实也知道资本主义洪水猛兽的厉害,所以他也没想过要在全天下搞《共和商约》。

    侯仲良大笑道:“今日纵虎养虎于界河,来日必然虎行天下……虎行天下,不由人啊!”

    是啊,资产阶级的潘多拉魔盒,已经被武好古打开了!本来被好好管束着的大工、大商,现在有了一个可以自由发展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

    他们将会在这个家园中发展壮大,变成洪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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